书城小说陈应松文集:马嘶岭血案
10400000000005

第5章 马嘶岭血案(四)

祝队长没有扣罚我的工钱,这刺激了九财叔,他大着胆子去找祝队长说:“能不能不扣我上次的二十块钱?”

“这次与上次无关。”祝队长说。

“可我这次什么也没撒呀!”

他在表功,他在把我做错的事与他作为对比。这让我十分恼怒,再怎么我们是一起来的,还是你的表侄,你这个表叔哪像个长辈?你的意思是不是说,该扣的要一起扣,一视同仁?他就是这个意思,九财叔。九财叔就这样让我看轻贱了他。

然而过了一天,又要我们下山。说是我们搭回的信上说,就这两天就有发电机了,是山上要的,要我们去挑上来。

祝队长催督我们,是因为头一天晚上那该死的怪光又出现了。我们的营地黑咕隆咚,那光白龇龇地出现,照过来,就像被坏人,被土匪团团围住似的,十来个人无路可逃了,末日来临了。

“大家拿上家伙!”

半夜就听见那边的帐篷里祝队长他们吼叫着。我们操起了开山斧——一般我们都是插在后腰的木叉子里的,山里的每个男人都这样,每天出门上山都要带上,可以砍葛藤荆棘树枝开路,可以对付野牲口,还可以对付歹人。我们拿着开山斧出去,老麻拿着一根棒子。就见一道白光从崖顶直射下来,令人睁不开眼睛。一声果断的枪响,那光倏忽消失了。祝队长提着枪,大家的电筒一起照着,手举刀棍跑过去,中弹的地方什么也没有,是一块石头,上面留着清晰的弹痕。姓王的王博士接过枪去,又朝林子深处开了一枪,大喊道:“有种的出来!”

“出来!出来!出来!”大家齐声喊。

没有东西出来。祝队长就说,赶快把发电机挑上来。

九财叔要提条件了。因为他有气,所以他提出了条件。他说要把那管双筒猎枪给我们带着,因为野猪坡野猪很厉害,人命关天。另外能不能少挑一点,下山后再叫两个挑夫来。没有一个条件能让那个古板的祝队长答应的。祝队长说枪不能带,队里只有一杆枪,要保护那些仪器,还有这多人。他说你们两个在山里钻惯了,多留个心眼没事的。九财叔说,那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呢?祝队长火了,说,你们的开山斧是吃素的么。可是,再要是碰上那群野猪,甭说是开山斧,就是枪也没用,野猪横了,一头猪顶三只虎两头熊。我和垂头丧气的九财叔就商量着怎么样躲过野猪坡,九财叔说反正这命要丢在马嘶岭了,回不去了。那怪光缠着我们不走,野猪又来撵我们,未必来这儿就是命?九财叔就对着山磕起了头,他拜了几拜,也没说话,站起来,从背后抽出开山斧,朝一棵红桦猛地砍去,哗啦啦,红桦上飞出了两只大鸟,哇哇地叫着消失在林子上空。我看见红桦淌出了乳白色的汁液。那大鸟凄厉的叫声萦绕在山冈上,久久在我们心上盘旋。

我们走了。九财叔好像攥着一把劲,匆匆走在前面。我心里好害怕,只得紧紧跟着。走了一气,九财叔在前面歇下来了,把扁担横在两筐上,坐在上面,敞着怀,吼着气。我们已经过了河谷,望不见营地了。九财叔说,见了野猪别跑,这还要我教吗。我点着头,九财叔又说,光是对他们来的,我算了算,我们熟,他们生,要害害他们,他们这么不讲道理,还是读书人,种田搓泥巴的就不是人么?我也替九财叔说话,我说他们是要不得,我们命都快丢了,他们还扣二十块钱。九财叔恶狠狠地说:“有独眼鬼干脆把他们都吃掉!不讲理!”在枯死的箭竹林里,光秃秃的风发出翻来覆去的沙沙声,好像也在恶咒,好像有无数的野牲口和野鬼来了,被九财叔召唤来了。“来一个敲他们一个!来一个敲他们一个!”我听他说。他一定是很恨了。忽然,我听见“哗”地一声,抬起头一看,九财叔把一箩筐石头全倒出来了。

“九财叔,你这是干什么!”

“嘿嘿,”九财叔干笑了,九财叔踢了箩筐一脚,那颗快蹦出来的眼珠子对着我,“我找狗头金。”

他好可怕,我跑过去,站在他的前面。他真的在石头里扒拉着。

我赶快给他把石头往箩筐里装。他说:“你不要怕,你何必这么怕他们。”我说:“我不是怕,我怕哪个,我是想平平安安回去,弄完了我们好回去,我去伺候月子。”九财叔说:“二十块钱哪,你晓得,二十块钱!”他仰天长叹,我看见他那只不能闭合的眼里流出了浑浊的泪水。我的心里也沉重起来,我知道这二十块钱对他来说是个大数字;我知道他家徒四壁,三个女娃挤一床棉被,那棉被鱼网似的;我知道他常年种洋芋刨洋芋用一张板锄一张挖锄,第三张锄是没有的;我知道他家房里作牛栏,牛栏破了没瓦盖,另外也怕人把他家的牛偷走了,这可是他家最值钱的家当;我知道有一年他胸口烂了一个大洞,没钱去镇上买药,就让它这么烂,每天流出一碗脓水;我知道去年村长找他讨要拖欠的两块钱的特产税,他确实没有,村长急了,铲了自己一嘴巴,说:“我他妈这么贱让人磨,我给你付了。”二十块钱对祝队长他们来说也许什么也不值,可对于九财叔来说,那可是十年的特产税啊。

菩萨保佑,这一趟出山还顺。我已经不屙血了,肩膀和脚上的血痂也慢慢好了。这次回来时我们挑着小发电机,汽油,小心翼翼地趟河爬垭,翻山越岭。我们大多走兽道;兽道是野牲口们走的,野牲口爱走熟路,走多了,就有一条道。回到马嘶岭之后,晚上发电机一响,电灯亮了,营地有了从未有过的生机。

整个马嘶岭好像也有了生机,天气彻底地晴朗了,灌木丛和森林红艳艳地拥挤在一起,远处的山脊从红绿相间中跳出来,惨白惨白,像涂了一层石灰似的。一切都显得那么幽深,壮丽,清晰,懒散,而更远的群山如黛,连绵不绝,像一些晾在阳光下的绿绸子,环绕着我们。河谷里的流水也越来越明亮,越来越光滑,细得像一根绳子。

不过这次回来后,有好几次,我就发现九财叔站在祝队长的身后,也不说话,也不动。他也站在我身后过,不动,把我吓一跳。他是不是想说那二十块钱的事?不得而知。祝队长爱坐下来抽一支烟,眯着眼望群山。祝队长似乎知道九财叔站在他身后,有时慢慢转过头来,看九财叔一眼,表情平静,这时候,九财叔就会走开。祝队长有时候也摆弄他的手机,按去按来的,因为这里没有信号,不知他摆弄什么。老麻说,上次那两个人给祝队长又带上来一个手机。他伸出三个手指,表示有三个手机,“啧啧”了几下,说:“有五十多个电话找祝队长,可找不到他,都是要他下山去。他说他不理会这些,在春节之前把这次踏勘搞完了再说。”老麻说,我们可能还得呆一两个月。我愕然了,说:“那我媳妇就要生了。”老麻说:“多一个月是一个月的工钱啊。”

老麻显然心安理得,可能为多呆一些时日暗暗叫好。这老麻顶多是跟别人整零席的红案师傅,平时也没啥人找他,在这儿吃了喝了还拿工钱,又不挑又不扛,又不早出晚归又不吹风淋雨,他当然喜欢了。

好像要下雪的样子。这天半夜果然下起了雪子儿,然后就是雨,这场雨来势可凶猛,雨夹雪霰,打得我们的塑料布顶像要穿洞了一样,正迷糊间,雨水漫进了我们帐篷。我是做梦梦见掉进了村里的那口深潭,腆着个大肚子的水香硬是不来救我,她就站在潭上面。我冷啊,醒来一看,我们已经泡在水里了。外面已经闹哄哄一片。

“快转移!快转移!”

许多电筒的光柱在那儿横来扫去。我们出去一看,崖上的雨水就像瀑布一样朝我们泻来,非常急遽。我们按指挥把东西挑往一个不远的小山洞,先到洞口的杨工和龙工说刚才洞里出来了一头野兽,但我们没有看见。他们说像羊,进去后里面果然有一些野牲口的粪便,根据我的经验,好像是灵鬃羊,个头挺大的那种。洞里本来就有水流出来,现在更大了,我们把他们认为贵重的东西搬进去。搬完东西,就生火烤衣裳。可烟雾出不去,熏得大家都受不住,特别是九财叔,那只不能关闭的眼睛里就哗哗地淌泪,他后来干脆就出洞去了。他披着雨布,坐在洞口,那只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远处我们被淹的营地。我们就睡在门口,其实是坐,裹着湿漉漉的被子,坐等天亮。

天亮后又因柴火全湿了,没有吃的,他们给了我们一人一块压缩饼干。九财叔说:“这石头一样难啃啊。”老麻说:“他们有凤尾鱼。”我已经看见了,是一种铁盒罐头。我们闻见了鱼香。

中午太阳出来了,我们抱被子翻晒,拉垫絮的时候,从絮里抖出一个红红的东西,我一看,是个女人的发卡。这是小杜的,小杜夹在前额上的,是其中的一个。小杜有两个,那两天我看见她只夹了一个,原来这一个到我们絮底下来了!那东西抖落出来后,九财叔就飞快地抢了过去,对我说:“你小子别管。”他藏进了内衣口袋,把个破毛衣领拉得大大的,往胸里头塞。他露出宽大的烟牙,嘴巴就不由自主地缩到了耳根,耳朵也突然变得很紧了,那只可怜的右眼珠好像要跳出来,变成一颗落地的秋板栗,会发出“叭”的一声。这使我不再敢惊讶,装着没事的样子,继续晒着被子。不管怎么说,小杜的红发卡都是很漂亮的。小杜长得不漂亮,但不知怎么,夹上那两个红发卡在右前额的头发上后,就显得好洋气,头发还是黄的,染了的,黄发加红发卡,跟咱们山里人夹发卡又不一样,夹在不该夹的地方。

我明白九财叔是在暗中弥补他的那二十块钱。他要把它补回来。吃饭的时候他死胀,一碗一碗添。人家要四个馍他要五个六个。“我能吃,怎么的?”他说。若在家里,顶多一碗洋芋就解决了肚子,他是个铁骨膘,瘦,肚子并不大。他吃得直翻白眼,嗳气,打嗝,我都看不下去了。踏勘队的人已经看出了他是在闹情绪,他故意夸张地吃饭,是在与祝队长作对,是在表示他的抗议和愤怒。

就在我们遭水劫没几天,好消息传来了,祝队长他们在那剥夷面的西南,发现了一个厚度达三十多米,斜深达千米的富金矿,说还伴生有黄铁矿、铜、锌、铅等多种矿物。这是初步证实的结果。祝队长说,最保守估计,以后一年可以给县里带来几百万的财政收入。那天营地真的是一片欢呼。姓王的博士在回来之前还用红油漆在那儿的石壁上写下了“我来也”三个大字。祝队长余兴未尽地用望远镜望着河谷对面,望着小王写过字的地方,说:“证明我当时的推测没错。”我记住了他们那天所说的“斜卧矿柱”。我没有望远镜从远处看他们的发现,河谷总是雾霭濛濛。我在想象这个斜卧矿柱的巨大,它哪一天站起来,像一个有生命的东西站起来,站得比马嘶岭还高,浑身是金黄色,金灿灿的,该是一种什么气魄啊。

“关你鸡巴事!”九财叔对我说。他拍了我一下肩。他在我的傻傻的表情上看出了高兴——分享着踏勘队的喜悦。他忌恨地说:“咱们后山的磷矿也说是国家的,给谁包了?给乡长的一个朋友包了,金子再多,会多给你二十块?!”

我说:“这总归是好事呀。”

老麻说:“老官的气还没顺。我说,矿是肯定给人包的,但承包款和税收是每年得给当地政府交的啊,祝队长说的财政收入,是指这个。”

九财叔讽刺他说:“你是乡长的口气咧。”

老麻说:“有一说一嘛。”

我说:“我不管金矿银矿,他们早点结束了,我们就可以早点滚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