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陈应松文集:马嘶岭血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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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八里荒轶事(五)

端加荣发着高烧,洪大顺给她烧了一碗姜汤端给她喝,还给她的颈上和背上刮了痧。这个女人的颈上、背上全是骨头,皮肤黄黄的,松松的。他去摸她的脉,脉跳得凶快,就像是跑了几天几夜没停下来似的。还说着胡话,喊“娘”,喊“爷老子”,喊“王天”和村长刘绍五的名字。这个女人张大着嘴巴,像一条旱坡上的鱼喘气,气急,带着死亡的呢喃,基本上疯了,认不出人,眼前金花四溅,被鬼魂缠身。两个女儿睁着小羊般的眼睛望着乱喊乱叫的她,不停地颤抖。

这个屋里鬼气袭人,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深夜的风在林子里放大了声音,像一群发病的病妇,像端加荣们,在外头与她呼应。洪大顺端着那个散发着辛辣气味的碗,看着这屋子里病的病,小的小,他掰着脚不知如何是好。有时候同情心大增,有时候又恨不得抽腿拍屁股跑了。

后来床上的病人渐渐平息下来了,世界安静了。洪大顺翻出来两根棒棒糖,给两个小女说:“你们的妈给你们买的。”

他看她们吃糖,小心翼翼地吃糖,四只巨大的眼睛像四颗寒星,可可怜怜地瞅着他。洪大顺直打瞌睡,对她们说:“你们睡吧。”

第二天,端加荣醒了,可头依然沉,像有千斤磨盘压在头上,昨夜的经历像梦一样。可她的烧退了。洪大顺就说他有事要回去一下,到时再给她弄些生姜来。洪大顺说:“那我走了,你们小心一点。”端加荣知道留不住他,可没一个男人,她毕竟心虚。他发现,在这样的地方,身边不能没有男人。她想错了,没有男人你会十分可怕的。

“走吧走吧。”端加荣不耐烦地说。

洪大顺心里想飞跑,可脚步又期期艾艾,欲行又止。这样的男人真是难受。她又说了一遍:“走吧走吧。”

洪大顺满脸歉意,加上没睡,年轻的脸上蜡黄蜡黄,眼睛充血,就像用红色染过一样。

“你今天就不出去了,特别是晚上,要把门关好。”

“晚上你不来啊?”她问。她傻乎乎地问。

“晚上……”洪大顺总是不想来的,洪大顺说,“晚上再看吧……我去田头转转。”他拿起了一根当柴烧的树棒子,“肉还有,我到时拿些白菜来……”

狼就是他的肉引来的,是洪大顺引来的。可他不会这么说。他也是好心。端加荣和两个女儿吃着在吊锅上煮的野羊肉和一些杂拌菜,想着下一步怎么办的事。她当然还得去搬石头开荒,她不能因为狼就把她的宏大的计划给中断了。她不会这么容易半途而废,落荒而逃。她咬着牙,每当这时她就要紧咬牙关挺过去,不能打退堂鼓。

“回去吧,妈。我们回去好么?”二丫突然对她这么说。

“不。”

她的二女儿已经背上背篓了,双手揽在背绳上,手上的冻疮看着都心疼。

“不。”她又说,这是对自己说。她背上背篓。

那个她恨的男人,那个她的前夫,如果把他叫来,对付一阵子,也就好了。把两个女儿送回去,她一个人在这儿?这当然也好,可是,她就打败了,就等于是向前夫屈服了。为了争这口气,她要把两个无辜的女儿绑在这儿,绑在一起,成为悲壮的胜利者。

有一会她真的是想下去叫前夫王昌茂的,可当女儿这么一说,她却打消了这个念头。

这个晚上,发生了一点事。

这天因为风雪又起,刚出门的端加荣又回来了。到了下午,洪大顺顶着风雪给她送来了白菜。她的心一热,她的心很热。洪大顺脚一颠一跛的,在这么大的雪中,走这么远的路又跑来,给她送白菜和生姜,着实让她感动了一阵子,就赶快做饭他吃。还有酒,是洪大顺自己带来的。正开锅喝酒时,她的前夫从天而降,推开棚门,是一个被白雪覆盖了全身的雪人。是来看她们的,提着一只毛锦鸡,是只死的。

“你?”

“你!”

两个男人就这样怀着微笑的仇恨打过了招呼,两个人一个站着,一个在木桩凳子上拿着筷子,抹着嘴,却动弹不得。

两个女儿就去喊她们的爹。这一喊把紧张的气氛就冲淡了。端加荣就说:

“你吃饭了没啦?”

他就坐下来,王昌茂就坐下来,就望着洪大顺的筷子和酒、咕噜咕噜的锅里。

“那就吃啦。”

端加荣拿来杯子,给前夫倒酒。

两个生死冤家的男人这就坐下来一起吃酒,一起喝。这种一起吃酒的时候过去有过,过去王昌茂要贷款时经常这么吃过,喊洪大顺掰子这么吃过,还碰杯,杯子碰得咣啷响。今天没碰杯,也没有发生战事;发生战事过去也多了,两个人打得死去活来,鼻青脸肿,动锹动扁担,打得两个人都瘫了,加上端加荣,都瘫了,瘫在床上像快死的病人。今天各自喝了几口,搛各自的肉吃,王昌茂就要把沉闷的、快爆炸的气氛冲破。王昌茂张着牙齿说:

“毛锦鸡吃了饭我给你剐,我给刘村长也提了两只去了的,我要他一定不给你调地!”

他大声地说,大大咧咧地岔着腿,在洪大顺洪掰子的面前。

端加荣知道他从大雪里进来,火烤了,酒喝了,暖过来就要闹事了,他肯定心想不见不见自己的仇人,可恰恰在这里见到了仇人,见到了最不想碰见的人。也恰恰,端加荣心里大呼悲兮——咋就在这里让他们两个碰上了的!

“你为什么还要管我?不让我调地?”端加荣问。

“我就是不让你调地,不让你到二组去。我说你搬出来就是为了他,果真你就是为了跟他在一起。”

“他就给我拿了两蔸白菜来,就走的。”

“这肉呢?这野羊子肉未必是你偷来的?”

“你姑娘在吃咧,不是我一个人在吃咧!”端加荣提高了嗓音。她要镇住王昌茂,她生气,他一次次阻止她,阻止她的幸福,像一个恶魔缠住她。为什么还给村长去说这个?村长的口气会慢慢松的,可他这么一闹,调地不就要彻底泡汤了吗?

洪大顺不说话,洪大顺不说话是对的,吃着,还烤着腿上湿湿的裤子。他不说话,却不能走,走了王昌茂就占了上风,说不定会闹起事来。他不走,就可以镇住王昌茂,至少与他形成对峙。洪大顺那么吃着,搁着酒杯,很少喝。王昌茂喝去了几杯。

“你不让村长调地,是不是想逼死我们娘母子三个?逼死了有你哪一点好?啊?”

“老子就是不准你跟别人。我今天把话说在这里,哪个想跟你,我就跟哪个拼命!”王昌茂说。

“嘿嘿!”洪大顺笑了,主动跟王昌茂碰杯,“来,把这个干了。”

洪大顺今天拿捏得很准,没让王昌茂发炸,这样就把场面控制住了。洪大顺说狼,他转开了话题,说端加荣你昨天让狼吓了,对王昌茂说她让狼吓病了。

“狼?”王昌茂当即脸就变乌了,说我还不是今天要到这里睡的。那是撵洪大顺快些走。他看他不得,看了就不舒服。

洪大顺把酒倒进了嘴巴,还只吃了个半饱就说走了。

可天黑了,本来洪大顺是可以在这里住下不走了的,这么晚的天,冰天雪地,又出现了狼,他一个掰子走夜路那一定是危险的。洪大顺本来就不打算走,也可以照顾照顾端加荣母子,可王昌茂一来,就没他的位置了。

洪大顺要走,端加荣就赶紧说:“王昌茂你跟他一起去,去登凤家讨个歇。”她这么说,是想让王昌茂给洪大顺做个伴。可王昌茂一听跳了起来,说:“啥?赶我走啊?我是娃子们的爹,狼来了,我不护住她们谁来护?你野老公来护?”

“不要你,这里不要你!这里我哪个都不要!”端加荣说。她打开门,要发誓把王昌茂让出门去,让他跟洪大顺一起走。

风呼呼着灌进门来,人禁不住簌簌发抖,那是旷野深寒的雪风,带着阴森森的气息。

“走啊,你们都走啊!”端加荣喊。

王昌茂就只好走了,两个男人都走了。端加荣给了他们一个竹子扎的火把。两个男人举着火把,踏进雪原,火把将那条隐约的雪路照得通红。雪野里,那个火把燃烧着,两个男人深一脚,浅一脚地渐渐消失了,消失在火光的尽头。连同火光,一起被黑暗吞噬了。

端加荣又感到自己突然寒战起来,牙齿咯咯地打架,连锅碗都没收就赶快钻进被子里。闭上眼,眼前又出现了各种各样的幻觉:鬼、神、兽、妖……

没大一会,就听见棚外出现了喝叱声,端加荣从迷糊中清醒过来,仔细一听,确是外头发出的声音。有什么人在外头争吵。她披上衣服跳下床,到门缝里朝外看,感觉到是两个人,听那声音是前夫和洪大顺,打开门,用电筒往那边一照,在雪地里,果然是王昌茂和洪大顺在厮打,打得雪粉纷飞,打得衣衫褴褛。端加荣看到这个情景,就冲了出去,对两个男人大喊:

“别打了,你们别打了!”

两个男人还是恶狠狠地踢打着,在雪地上翻滚,爬起来又打。电筒照处,两个人脸上都淌着血,头发零乱,敞着怀,张牙舞爪,打得难解难分。

端加荣上去死死地拉着他们,想把他们拉开。后来终于把他们分开了,让他们站在两边,两个人喘着气。端加荣又说:“你们为啥要打啊,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啊!……快进去呀,在外头要冻死的!……”

两个男人发恶地吐着血水,捋着袖子,跟着端加荣进到了窝棚里。这两个男人,端加荣看到洪大顺一只脚已没有了鞋子,穿着尼龙袜子站在地上,太阳穴那儿有一道深槽,正从鲜肉那里沁出血来;王昌茂的棉袄已经破了,拉出一挂棉絮来,脖子上她过去给织的毛线衣也拉开了一道口子,露出肮脏的球衣领。

“为什么要打!酒喝多了发酒疯是吧?”端加荣泪水四溅,大声嚷嚷。

两个男人现在心平气和了,互相指责。王昌茂说洪大顺他在后头砸树,吓掉他的魂哩,干脆就是拿石头砸他,他以为是狼。洪大顺说他走不快,在后头走,看到树上有只灵猫,以为是豹子老狼哩,就拿石头去砸,砸下来的树叶掉到王昌茂头上了,王昌茂就恼了,跑过来就与洪大顺打起来。

“你们都滚!都给我滚啊!”端加荣听后发起了脾气,赶他们走。

“你们这些吃多了没事干的,给我滚远点!我不要你们,都不要,一个也不要!看见你们烦!”

端加荣不管他们衣衫鞋袜,不管已近深夜,就把他们往外推了。两个女儿在床上哭着喊:

“不要让爸爸走,爸爸太远了!”

王昌茂可能喝高了,酒醒了,醉了,这时蹲下去,在雪地上大声地呕吐起来。吐够了,气息奄奄地站起来对端加荣说:

“好,我走,我走。让你跟掰子享福,在这里享大福!”

王昌茂摇摇晃晃地走了。洪大顺呢?洪大顺用一把干茅草包住了脚,那只掰脚,也没给端加荣打一声招呼,抹抹额头上的血,也走了。留下端加荣在那儿哭喊着:“走吧!都走了就留下我一个,都走光了才好!让我一个人在这里,我一个人呆在这里!……”

可这时候,王昌茂又摇摇晃晃走回来了,对端加荣说:“你提醒我了,我想把二丫小丫带走一个,这么晚了,总要有个人作伴。”

端加荣不干,说这么晚了让一个孩子跟你行夜路不行的,我不会让她们跟你走的。王昌茂一定要带走一个孩子,说是你说的么就留你一个,说她们跟你在这里受的是哪门子罪啊。不饿死也得冻死。王昌茂就要上床去扯小丫。说:“小丫,跟爸爸回去,回二十五块半去。”端加荣说:“二丫小丫判给我了,与你不相干。”王昌茂说:“你养不活的,我给你减轻负担还不行吗?你看看她们手上脚上的冻疮吧!”端加荣说:“到你那儿冻得还狠些。”王昌茂哄着小丫,小丫竟心动了。王昌茂再一次被挤出大门后,小丫竟哭着下了床,大喊着“爸爸,爸爸”,光着脚丫子追了出去。端加荣气不过,追上去,给了小丫一巴掌,把她提起来就拽回了棚子,把门砰地关上了,任王昌茂怎么敲也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