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啥哩?”端加荣问。
“好像是狼。”
“是吧?”端加荣说。她想起昨天晚上听到的声音,这更加证实了昨晚她的感觉是对的。八里荒虽然有些鬼鬼祟祟的野物,可白天是安静的,晚上也相对安静。有一天端加荣在地里收工晚了,拿着工具正准备回家时,曾看到过一头小熊在林子边打量着她。不过她一声大吼就把熊给吓跑了。不管怎样,野牲口总是怕人的。特别是那些獾啊狸啊山猫啊野羊啊,见了人就跑。
“你这两天是上山下套子去了吗?”
“是下套子去了,几个一起去的,是听说狼来了,大家去套狼,从秦岭那边过来的,套到了几只岩羊子。”
“你这么背来,狼闻到了腥味哩,”端加荣说,“你不该这么背的。”可一想,他是给她们母女背点肉食来的,他是一片好心。可好心看来办了坏事。昨晚的狼兴许是在这一带游弋,没吃的就走了,下山也好,去巴山也好,秦岭也好,反正八里荒没啥它可吃的。这下,狼来了,问题就难办了。
端加荣心里乱乱的,洪大顺就劝她不要着急。今天反正是招了狼,不能回了。当晚就把那岩羊肉煮了,棚子里的四个人还吃了一顿羊肉宵夜。棚子从中间拦了一道,前边用木桩子搭了个客铺。端加荣与洪大顺睡在客铺上。雪应该是住了,风也停了,外头正悄悄地、精心地冻着凌,把大地冻成一块死尸般的冰壳。可是,他们听见棚子外头有什么走动的声响,并且,窝棚壁子有什么扒动的声音。
“果真啊!果真啊!”端加荣说。可傍着一个男人,端加荣没有很害怕,手只是紧紧地箍住洪大顺,箍住洪大顺温热的腋窝。
“不要怕。不要怕的!它陪我来的!”
“果真啊,是狼?”
狼见过,可狼今日在八里荒。好在有一个男人,可也正是这个男人,把狼引来了。事情就是这么,你感激他,你埋怨他。
狗很灵敏,狗叫了起来。
“不要怕的,我说了,就是狼,明天我喊村里的人来,它也不得活的。”
“妈,妈呀!”两个女儿在喊。
端加荣只好去照顾两个女儿。两个女儿吓得抱成一团,往被子深处拱。洪大顺睡不了,他也有点恐慌,寻刀,又去火塘拨火,把火烧大,抽烟,说:“狼见了烟火味,就会走的,它不得活的。”他反复说。
端加荣说:“这么大的雪,它们肯定没吃的,见了这些肉,它们哪不想吃一口呢,肯定不是吃咱来的。”
洪大顺说:“肯定,是啊,它咋吃你们呢,人这么容易把它吃!”
端加荣问:“没有拦你的路啊?”
洪大顺说:“我照见林子里有两只牲口眼睛,绿英英的。它不敢轻举妄动,就证明它没有成群。”
“一只?”
“就一两只,我估死了,狼跟虎豹一样,都是独心独肝。不要怕的,不得活的。狼现了身,在这里不得活的。”
“可这不是在草浪坪,是在八里荒呀!当初你为何不把肉甩给它算了?”端加荣说。
“人都没吃的给它!”
“现在咱把煮熟的甩出去喂它行么?”端加荣问。
“不行的,喂白喂了,明天先看看再说。”
后来,洪大顺看着端加荣,看着这个大自己十岁的女人,看着这个棚子里的一切,说:
“住这里,也不是个事。”
这时候,狼,狼的叫声真的清晰地传来,是在风中,起风了,河谷在低低的吼叫,荒野浩荡,那声音像一把剑横扫过来,发着寒光。
“那又住哪里?我愿意的么?我疯了!有地方住会往这里跑?我不开荒翻过年我们娘母子三人吃啥?村长又不调换地儿,你说我能住哪儿去?”
她最后一句话是想洪大顺接茬的,如果洪大顺下了决心,把她们母女接走,接到草浪坪他家去,那不一切就解决了吗?
洪大顺不接茬,他欲言又止。端加荣故意这样说的,让他很不自在,逗逗他,有时,让他弄得浑身不自在,端加荣会在心里笑,笑过之后轻松些。洪大顺毕竟是个小青年,整整他的蛊。端加荣见洪大顺又卡住了,就说:
“大顺,我不是逼你呀,你不消吓得。”
洪大顺说:“我又不是吓大的,我晓得,反正……反正你们住在这儿总让人捏一把汗……我要是接你们走呢?”
端加荣说:“你搁不得我的。大顺,算了,我知道自己的命,我就这个命。你这么说,理不直,气不壮,声音打颤哩,我不会当真的。”
她这么说,洪大顺就越觉理亏,就越想把那句话铁板钉钉决定算了,可……
“我来这儿,又不是像别人说的,是来投奔你的。我住这离你那么远,我不住草浪坪,我住孤魂野鬼住的八里荒,看哪个嚼舌根子去!你接我我都不去的,我就要争这口气!”
他们撕着苞谷,他们听着外头的风声。雪不知还在落没落,雪落是无声的。
“明天,我到乡里去!”端加荣说,“大顺,明天劳烦你照看娃子,就打一天照扶。”
“还开不开荒呢?”洪大顺问。
“开呀,咋不开?没看我苞谷种都背来了么。”
“你果真要在这儿长期住下去?”
“我说了一百遍,长期。”
“换给你田也在这儿住?”
“也!”
女人的声音有点嘶哑,可很绝决,干脆。这个女人!……
早上一打开门,就看见了雪地上有零乱的兽迹。端加荣喊出了洪大顺来看,洪大顺看后,果断地说:“狼的,说不定不止一只哩!”
“那它们去了哪儿呢?或是藏起来了?”端加荣问。
洪大顺掰着腿,踏着狼的脚印看了一段,指给端加荣看说:“它们去了北边的林场,估计是那儿羊多。”
“林场养的羊子啊?”
“正是。”
这么说,端加荣心就放下了一点。不过她依旧放心不下,问:“它们还会不会来呢?或者,藏在对面山上的林子里了?”
——那儿,离端加荣开的荒田不远,那儿也有些兽迹,乱七八糟的。
“甭怕哩。”洪大顺不在乎地说了这么一句。他又补充说:“昨晚咱一个,还背着这么好的肉,它也没敢上来,兽总是怕人的……”
端加荣就无话了,就要去乡里。
雪没有化的意思,踏在上面像一个硬壳,每踩一步都要下很大的劲,好像要踊破一层玻璃似的,令人心惊肉跳,还格外吃力。路上已有些脚印,路两边的雪地有许多神秘野兽的脚印,大的,小的,零乱且多,雪下过之后,通过这些脚印,清楚地感觉到昔日死气沉沉的山林里是很热闹的,熙来攘往。不过也平添了一份寂静的恐怖。她就这么去乡里。她过去就没有去过乡里吗?去过一百次,可乡长是县里派来的(不是当地人选的),三天两头找不着,人家住县城里。就算找着了,事儿多呀,这点调田的小事就打回村里去,要村里解决。听说现在新调来一个乡长,这就让端加荣下了决心再去找一次,人与人总归不同的。但我该跟他咋说呢?我要说,我不是“搬”到八里荒,我是“逃”。我是逃跑的,从前夫非打即骂、整天追你强奸的魔掌里逃到八里荒的。我是在村人的指指戳戳甚至是家人的误解下逃离村庄的。是呀,我不再有能力承受那样的流言蜚语,我内伤严重,精神崩溃,走投无路,最后跑出了人们视线,跑到山林里,成为野人,带着我的两个女儿,成为与野兽为伴的山林孤客,没有亲人,没有田地,没有住处,无家可归。我先是住山洞,后来洪大顺和李登凤见我可怜,帮我搭了个窝棚,可也四壁透风。前不沾村,后不靠店,每天对着荒山,太阳,在石头缝和荆棘丛里开荒寻地,垒石填土,过的是比野牲口都还艰难的日子。我躲避了,心情轻松了,身体完蛋了,两个娃子嗷嗷待哺,上学更是奢望,可村长还说我是自讨的,是胡毬乱搞,我这样一个形同叫花子的女人莫非是个坏女人?
端加荣想得心潮澎湃,想找一个好乡长倾诉一下,积郁太深,心里要发泄,要找人评评理,让世人明白是非曲直,好坏善恶。
可是,乡是个小乡,进入乡政府小院的门口两边,是几家农户的猪圈牛棚,散发着稀奇古怪的臭味,每来乡里,心情就坏了,乱了。乡政府院子里断砖遍地,野草深深,雪没人扫,走了进去,没见一个门是开的,没一点声气,没一点光明,几只铜嘴八哥在雪地上寻草籽吃,发出苍老的叫声。雪地上有几串黄鼠狼和大山猫的脚印。
澎湃的心海骤然间止息了,冲口而出的火炭般的话语咽下了,跑了,无影无踪了。脚下冰冷,头昏眼花,找个人问问都不行,拍门,无望地拍门。走到前面的农家——一个代销店问问,代销店的老板是人称“瞟花”的斜眼老孙,他家里其乐融融,老伴正抱着被大红大绿毛毯包着的小孙子笑呵呵,儿媳刚生过娃子,脸红红的。看看别人的家,看看别人的幸福与温暖,端加荣的眼泪都快掉下来。可她忍了忍。这家人家知道她来的意思,说这大的雪还鬼的人上班,公路不通,封了山,汽车开不进来,都躲到县城去了。——又是一个从县里调来的乡长!端加荣几近绝望,就去选镢。她还要一把镢头。就选个镢扳,镢柄儿要洪大顺配配。
老孙他们知道她目前的处境,还是同情的,看她选镢板的那双手,那双比男人还糙还破,血痂累累冻疮片片的手,就说,田总是村里的事,总不能没田还让人活吧!端加荣笑笑说,你活是你自己的事。她眼是肿的,红的,嘴上都有裂口,血水丝丝往外渗,舔舔是咸的。可这一切她并没在意。她精心选好了一把镢,又买了两盒蛤蜊油,还把那柜台上的棒棒糖抽了两个下来,给两个小女带回去。她背上揸背篓,迎着风就开门走了。
“这不算什么。”她鼓励自己。
“这根本算不得什么。”她对自己说。她想着那个蓄得白白胖胖的媳妇,那个抱孙子的大娘,那一家人,泪水流了出来。“这没有什么,”她揩着泪说,“我也会有幸福的,以后,我也会挣来我的幸福……”
天色晦暗,前面碰到一个在雪路上赶羊的人,跟她打着招呼说了几句含含糊糊的话,那话被风抢去了;那话在那人匆匆的走过后让端加荣回忆了半天,说的好像是狼。狼?
狼与这风雪,这天色,这羊和挥鞭赶羊的人……
端加荣是走到她的八里荒地头遇见一只狼的。本来她可以迅速地回到她的窝棚,可她看看自己戴的电子表,时间还早,虽然天色看起来快近晚了。她在路上想着如果我不去这么求他们,如果我自己能刨出二十五块半不求他们,刨出五亩——我现在已刨出了十一块了,我还有劲儿,心中的热望还没冷却,希望还没死去,我就省得这么一遍一遍热脸贴冷屁股找各级领导被他们看轻被他们羞辱,被他们误认为神经病。因为我拥有了五亩地,又离前夫王昌茂远了,就算洪大顺不答应,他家不认我,我也不靠男人能生存了。要男人干什么呢,我所见到的男人,想依靠也依不了啊,他们哪叫男人啊,就像是些没有目标的野牲口,像些没头苍蝇,你无论怎么努力也难换来一个男人对你的温热,不是让你遍体鳞伤,就是让你声名狼藉,遇事了就用酒来麻木自己,或打老婆娃儿出气。我如果努点力,拼点命,我会比他们活得更好!……这么想时,她就站在了自己这一个秋冬搬石挖土砍树根垒起来的一片田地面前。可是,她看到了田头蹲着一个黑糊糊的家伙,那家伙眼又闭着,使你看不清它是个什么活物,仔细想想该不是自己砍的来不及火烧的刺蓬吧?可记忆不会这么糟糕,我的田块里从来收拾得干干净净。就算不干净,蒙了雪,也不会黑糊糊一片。就想到鬼。这八里荒是有鬼魂的,还有山精木魅,山混子,野人“家家”(外婆);有那五个武汉知青的冤魂哩……这样的念头都是一闪而过的,端加荣的判断最后只在野牲口进而在熊瞎子和狼之间,最后的意识定格在“狼”上面。
“哪个?”自己的寒毛已经竖起了,话一吼出口,身子就提紧了,就拿出那个买的镢头。
没有回音。那东西还是那么蹲着,蹲在白呲呲的雪地里,透着诡诈的森凉。
“我砸啦!”她这一声喊去,手上的镢板也就狠狠地掷去了,可惜没有打着,打在雪地上,溅起雪粉,那东西倏地就跑。端加荣从喉咙深处发出了比野兽更恶躁的嗷叫:“嗷呀——”她同时跑过去捡镢板,从那雪地上摸到了镢板,又朝前面奔跑的东西砸去,又捡石头,一块一块地向林子里砸去。
后来,她害怕了,腿软了,连镢板也不要了,拔腿就向自己的窝棚猛跑,边跑边喊:“大顺!大顺来呀,打狼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