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陈应松文集:马嘶岭血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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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八里荒轶事(七)

杀死那只老狼是在第二天。端加荣迷迷糊糊地跟着那只狼,不知不觉已走到东方发白。狼快走到生命的尽头,不停地哼叫,却又时常爆发一两声凄厉悠长的怪嗥,歪歪欲倒。端加荣也歪歪欲倒。她快倒下了,可她告诫自己,不能先狼而倒下。眼看着东边的山上露出了一线红光,端加荣在嘴里塞满了雪,又用雪擦了一把脸,可是她突然感到胸中一阵憋闷,一阵浓郁的植物气息扑面而来。一看看四周,这不是迷魂塘啊?

后面有喊她的声音,这也是在此刻突然出现的。那声音她没听出是谁,逶迤在远处,可精神为之一振,但是,植物和浓郁的草药的气息浓得化不开,将她熏得头闷闷的。这就是迷魂塘,有许多奇怪的草药和植物,许多采药人都是在这里失踪的——它迷人的魂!在雪没能完全覆盖的沟坎间,那冬天依然郁郁葱葱或半枯萎的硕大无比的虾脊兰、开口箭、八角莲、忍冬、苦参、鬼桑子、醉醒花草,密不透风。端加荣心想这狼可有心计,把她引向这个鬼地方,这不是要她的命吗?就是借刀杀人!

端加荣双手握着镢头,想扒开那些植物,却见植物上红烟袅袅,上面浮出一个红衣女子。那女子驾着烟雾竟跳上她的镢头!

端加荣记起村里的采药人讲过,那都是死里逃生的采药人,说是在迷魂塘会遇见红衣女子,敢情就是这个,这是人被这里的气味熏昏了,产生的幻觉!端加荣要让自己清醒,她记得采药人说过千万别理这女子,是迷魂塘的秽物下的幛子,你若与她拼命,几天几夜会打得没完没了,最后丢了命。

她分明听见也看见那女子在撩惹她,在唤她,糟贱她。端加荣把镢头猛挥,想用镢头薅死她,可薅了几下,烟雾散去,那女子依然在镢头上。

我是在追狼哩!端加荣忽然记起了自己的使命,我是来与狼拼命的,狼吃了我的女儿,我是杀狼的,你这妖魔女子,走开些!

端加荣强令自己清醒,跟着那狼。可狼和那女子在眼际迭现,有时狼就是女子,女子就是狼。沟越走越深,雪也越来越深,而且头更昏沉,幻觉频现,林子里竟然有野兽的骷髅在飞来飞去……这都是幛子,狼下的幛子,狼借了沟里的瘴气下的幛子。这沟里密不透风,这样寒冷的季节也没一丝风。她用咬嘴唇让自己清醒,再看那狼,狼正在吃一种草藤,吃沟坎下吊挂的一种草藤。端加荣也跑向前,去抓狼吃的草,拼命往嘴里塞,一顿猛嚼,一股辛辣味立马蹿入大脑,石头一样的头顿时清醒了,廓开了。漂飞的骷髅不见了,红衣女子不见。再看那草藤,原来是钩藤子。

不仅清醒,而且力量猛增,她知道机会来了,狼没吃多少这钩藤,正倚着一块石头喘气,身上肋骨毕现,快站立不稳了。她用尽全身力气大吼道:“打死你——”那一镢过去,却松松地落在了狼的尾脊上,镢头震掉在地上。她自己也快倒下了,可她不能放过狼。那狼从镢头下爬起来,正待再跑时,端加荣猛地扑上去,用最后的力量,死死勒住了狼的脖子。狼歪过来的嘴巴咬住了她的棉袄,牙齿进入了端加荣的皮肉深处。一阵巨痛,可她绝不会放手,她更加用力勒狼的脖子,死死掐住,掐住,狼终于松开了口,身体的挣扎踢蹬也在慢慢减弱。端加荣用一只膝盖抵住狼的肚子,张开嘴,嗷地大叫一声,就咬住了狼的颈子,她咬住,往深处咬,死咬,终于咬断了狼的喉咙,一股骚腥的液体冲入口中。她听到了越来越近的喊她的声音,她用眼角看到了后头一个一步一掰的人,是洪大顺。洪大顺拿着一把猎叉。

她依然死死咬着狼的喉管。

他们把那只狼和小丫埋在了一起。在端加荣开垦的田边,用石头垒了一个小小的坟,让狼垫在小丫小小的棺木下面。作为陪葬。端加荣在那天呼天抢地地哭着,没谁能拉住她。端加荣拍打着雪、冰碴、泥土和石子掺和的坟堆,哭说着:小丫呀,你可就守着咱们的地儿了,你就在八里荒扎下根儿了!你这小不点儿的妮子可啥也没看啥也没吃啥也没喝跟着我托了回人生几年就去了,我该死呀!你奔着我来投我的胎就是让我带你在这儿让狼咬一口的儿呀!

村长说你甭哭了,哭也没毬用了,人死不能转来,就只当少生了一个,这个也是个超生,该罚的款你们还挂着哩,这就了啦,你们也少了笔账了。乡里会来人的,你先搬到二组去住。

“不,我是不会搬的,除非给我调田,把田调了我就搬!”

“你这人,再被狼吃我可不管你啦!”村长忿忿地说。

大家都骂村长是一个乌鸦嘴。正在劝端加荣搬家的时候,两天不露面的端加荣前夫王昌茂来了,而且还有他的姐夫、妹夫、妹妹,加上儿子王天,一大帮子人。他们不是来跟死者告别的,是来抢人和找洪大顺打架的。他们把小丫的死迁怒于洪大顺头上,认为端加荣是鬼迷心窍被洪大顺哄骗了到这儿来的。不过这一次他们是连端加荣一起打的。

这伙人一来就揪住了洪大顺,把这个走路不利索的人打了个半死,当着村长的面。又有几个围住端加荣,对她也是一阵拳打脚踢。村长去劝架,被打折了两个指头。村长只好不管了,并且甩下一句恶话说:“都是一伙胡毬乱搞不守本份的家伙,让你们狗咬狗。”

洪大顺被几个人按在雪地上暴打的时候,王昌茂找他要人,要死去的人。说你这个掰子真搞得老子家破人亡了,我今天不打死你我不姓王。洪大顺打得吐血,端加荣怕出人命,不顾一切上去护洪大顺,说这事与他无关,要杀要剐她担了。那些人又扑上来打她。不仅打她,并且要抢去二丫。

这已是她唯一的孩子了,身边的唯一的孩子。儿子王天已不属于她,今天又参与了对母亲的殴打,虽然被愤怒的李登凤拉开,但还是在一旁骂骂咧咧,完全向着他爸那一帮子人。二丫不能给你。当他们把二丫带出窝棚时,端加荣冲上去紧紧抱住她,忍受着那些人雨点般的拳头。

“不,你们休想把二丫带走!不!不……”

二丫被两边的人拉得嗷嗷大叫,虽然王昌茂和那几个男将女将一起来夺,可端加荣抱着二丫就像用铁箍扎住了桶,任由他们打击,就是不松手。

“王昌茂,这是我的娃儿,是判给我的,是我的!你们不能让我什么都没有!”

王昌茂说:“让狼也把她吃掉?你这个臭婆娘,跑到荒郊野地跟男人玩,把我的娃子玩没了!”

端加荣怎么也不放手,二丫就像长在她身上一样。她给二丫说:“二丫,你不要离开妈呀!不要走!跟妈在一起!”

“你们不要妄想,除非把我打死!二丫就在这里!”她的头和背像被人击鼓一样擂打,咚咚直响,可休想把她那双手掰开。

“你们杀了我吧!杀了我,我就把二丫给你们……”

没有谁敢杀她。夺不走二丫,他们就让她没有栖身之地,就一把火把窝棚烧了。

他们点燃了火,他们走了。他们抢走了她们的生活用品包括那个脸盆,一把火,就把窝棚给点着了。

这是要把她逼上绝路的,要你心回意转,没了路,回头乖乖地回二十五块半去。

可是不!那个赖以栖身避寒躲兽的窝棚在大火中呻吟时、缩小时、爆响时,端加荣疯一样冲进了火海,任何人都扯不住她。她抢出了半背篓苞谷种铁籽白。她一个一个把苞谷抢了出来,有烧着了的,有没烧着的,有烤熟了的,有没烤到的,有半生半熟的。她后来一颗颗抠那还能做种的苞谷籽,她知道哪些埋进土里还可以发芽。她抢出了苞谷。在窝棚坍塌、化为灰烬的一刹那,她站在自己的土地上,抢出了那些做种的苞谷。她的头发和眉毛都给火烫焦了。

还有女儿,还有女儿二丫,这是唯一陪伴她的亲人了,还有小狗灰灰。有一个女儿,有一条狗,有种子。端加荣笑了,抱着二丫和苞谷种子,笑了,含泪笑了。她遍体鳞伤,笑了。她站在废墟旁,青烟袅袅。那个过去有些微欢笑的简易屋棚,有炊烟和门的屋子,透风的屋子,门口有农具和一条狗叫唤的屋子,面对着永恒寂静和山冈的屋子,没了。那个窝棚是她一镰刀一镰刀割来的芭茅搭盖的,还有洪大顺从家里背来的杉料,有他破篾扎的架子,有两个女儿一块石头一块石头捡来压好的边檐……现在都没了。不要紧,你们吓不倒我的,掐不死我的。

就是在这天,在两个人歪歪倒倒、瘸瘸拐拐去乡里报案的这一天,在结冰的路上,洪大顺忽然提出来要跟她结婚算了。她是要坚持去的,去乡里,她要找到正义,要向领导申诉。哪怕打成这个样子了,走不动了,爬也要爬到乡政府去。这个人别人都说她有神经。她就走了,把二丫交给洪大顺就走了。洪大顺又将二丫交给李登凤,掰着腿去追赶她。

这是个北风呼啸的傍晚,滴水成冰。端加荣这个瘦丁丁的农妇要爬向十几里外似乎从来就不见办公的无人住的乡政府,去凭说道理报案告状,她刚死了女儿,追了两天狼,房又烧了,一无所有,噙着一辈子悲愤屈辱无处诉说流淌的泪水,要去那个挂有××乡政府小牌的小院找人主持正义,一般人是不可能也不会去做这种傻事的。洪大顺对李登凤说:“她呀!”

他是去拉她转来的,没有用。即使要这样,也可以歇一宿再说,再去不迟。李登凤说端加荣是被逼得这样的,快逼疯了,你一定要拉她转来。洪大顺就是这样去追端加荣。这样的女人十分可怕。她咬死了狼。她像石头,在风中越锉越硬。你就是把她打死,她也不会低头。可这几年她为什么会变得这样呢?刚开始,他与她认识时,她并不是这么的,是个逆来顺受,被丈夫指使,要她向东不敢向西,要她赶狗不敢撵鸡的驯善女人。可现在,她那几根就剩下的骨头成了铁。前几天追她,她要与狼拼个你死我活,胆子比擂椒钵还大,就是不顾一切了。可她战胜了狼,一个人把什么都豁出去了,就什么都不怕……洪大顺追到大岩口时,依稀听到了夜的深处传来的救命的声音。他找呀找呀,在大岩口的深沟里,找到了摔下去的端加荣。

毫无疑问,如果不是洪大顺,那一夜,无论端加荣是铁打的还是铜铸的,都会冻死,冻成一根柴禾棍子。

端加荣走得很快,那不是逃走。她明知道去乡里等待她的是什么,可没有办法,她当时的冲动就是往那儿走去,那是政府,她相信政府,这最后能给她一个解决问题的地方。每次她都是这样。被那个冷冷清清的小院拒绝一百次,一千次,吃一万次的闭门羹,她一万零一次也要往那儿跑。她自己笑自己:路都跑成槽了。别人也笑她:路都跑成槽了,腿都跑细了。就是这么,她要往那里跑去。整个胀坠的下身和闷痛的右腹部因为追狼而更加严重。因为结冰,走几步就会滑倒在地。那个电筒她花去了多少电池,她不记得了。从泥土里扒出的几个钱都买了电池。没吃没喝都买了一号电池。如今的电池寿命忒短,打着打着就变成了红火,就朦朦胧胧了。一步没踩稳,就摔进了深坑。她醒来的时候发现是在深坑里,四壁滑溜,她就喊呀喊呀,救命呀,救命呀……她后来又冻得昏死过去,坑并不高,就差人拉一手,结冰后的坑壁就像玻璃,想找块石头垫脚,石头全冻在冰雪下。可她也没有绝望。脚是摔坏了,脚踝像被人砍过一样。她不停地在坑底走来走去,大喊大叫,拼命喊叫。直到再一次昏迷……终于,她的救星来了,她预感到会有人来找她的,在她的身后,有个人一定会出现。在她追狼即将倒在迷魂塘的时候,那个人出现过。她用她的毅力,感动了这个人,这个人现在与她难解难分,不会坐视她一个人向危险的路途走去。这个小伙子,对她有了一丝依恋,他们快成为命运共同体。终于,她听见了唤她的名字,一个男人。在快与死神相会的时刻,那个人,看见了她,向她伸出了一双手。那个人终于把她拉了上去,并用自己瘦弱但还是热气腾腾的胸膛暖她,暖她的手,脚。那个人说:“加荣,你是为何哩!你何必要这样哩!你吃这样的苦不划算哩!……”那个人捏着她的手,脚,想把她捏到阳世间来,那个人说:“不就是要让我答应吗?我应了,我应了还不成吗,回去吧,回去吧……”这个人掰着腿扶着一拐一拐的她往回走。端加荣胜利了,她得到了他,意外的收获到了他,在八里荒的荒山老林里。这也是一种耕耘。两个人伤痕累累,可她收获了最好的东西。那个人说:“有个二丫就行了,我不要别的了,不生也行,你这身子也生得累了,活着就不易。”她紧紧地抓着他,生怕他跑了似的,抓着他并不宽厚的肩膀,可这个人实在,不打她,这就够了。后来她大哭起来,快到洪大顺的家了,很少流泪的她像小孩子一样号啕大哭:“我不去,我不去你家,我要回八里荒!我要回我的窝棚!”看到家了不知端加荣为何大哭起来,这让洪大顺很诧异。他提醒她说:“不进去咱们两个都要冻硬了。”三十五岁的端加荣却死活不走,像个小娃儿一样坚持要回到八里荒去。“那窝棚不是没了吗?小丫不是走了吗?八里荒什么都没了,你去那儿干什么?”“我就是要回八里荒去!我要我的那十一块地!我要回那儿去,我要去看二丫小丫和灰灰!”她像个小娃儿撒刁。洪大顺把她没有任何办法,问她:“是不是怕我爹妈不认你,赶你出来?”端加荣不回答,紧紧抱住洪大顺,生怕他飞了似的,依然说:“我要回八里荒我的窝棚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