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陈应松文集:马嘶岭血案
10400000000045

第45章 八里荒轶事(八)

她是回去了。第二天。她要在她开垦的土地上重新开始她的生活。她什么人的话也不听,洪大顺的也不听。她喜欢上了八里荒,而不是草浪坪。虽然,草浪坪要接纳她。她要守着小丫,也让小丫伴着她,在早晨和晚上,让她的小丫能看到她的身影,能看到妈妈的身影。她在那烧毁的废墟上重新搭起了她的窝棚。依然是芭茅为顶,依然是当地人说的千脚落地的剪夹棚样式,但对付常常落下的大雪最有用,不会因雪厚而压坏屋顶。令人不可思议的是,村长也送来了杉料,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因为新来的乡长亲自指示要解决端加荣的问题;这一次,派出所也破天荒没罚洪大顺的款,而是只罚了王昌茂的款,且是一百元。王昌茂把一头小猪卖了才交了这个钱。一个警察去二十五块半还让王昌茂写了保证书,并且说那一百元就算取保候审了,再犯就抓走。如果他再聚众斗殴,行衅滋事和对前妻打骂的话。端加荣的土地问题,乡里将派人来调查,与村里协商解决。

我就住在这儿!如果再没有前夫的骚扰,端加荣就会有安宁的生活;如果身边有个男人,那么狼和熊又怕什么呢?八里荒能开垦出二十五块半的五亩甚至十亩,到处是庄稼,到处是鸡飞狗跳,炊烟袅袅,狼和熊就不敢来了,她也不怕了。她是这样安排自己在这儿的未来的:我买一条犊子,有牛,养几只羊,两头猪,弄一把猎叉。灰灰也会慢慢长大,它是条猎狗。再不成,还弄条赶山狗来。种下苞谷、洋芋、红苕、芝麻、刀豆,在窝棚四周种上葫芦和南瓜,让它们爬满棚顶。弄一张小桌,在夕阳西下时,将小桌摆到棚门口,我、大顺和二丫,一家三口好好地吃着自己种下的菜,喝一杯自己酿制的苞谷酒;过年杀一头年猪,一年四季都有肉吃了。当然,还可以下套子套一点与他们为害的野牲口,糟贱庄稼的毛雀子。到了春天,这儿到处是野菇、野笋、野蒜,都可以采了晒干,以备日后吃喝下酒。我与大顺都有痨伤,经常喝点酒可以除伤痛……

端加荣美滋滋地想着,在继续开荒中等待着乡里派来调查情况的人。

在她等了半个月,开到十九块地的时候,一个硬丁丁的乡政府办事员终于等来了。这个人头发快掉光了,脸色青黄不接,看上去年龄并不大,却架子蛮大的,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他像伟人一样叉着腰在八里荒的山坡上张望了一会,摸摸树,又踩踩端加荣新垦的土地;接过洪大顺递去的烟却又怪异地、从上至下地打量了洪大顺两眼,再打量了端加荣两眼,问:“你就是那个咬死狼的女人?”然后居高临下道:“哪个批准你们在这儿乱挖的?”端加荣感到来者不善,不是来调查她土地要与村里协商给她调田的吗?那个人问,你叫什么?你叫什么?多大年龄了?你家里有些什么人?你为什么要上访?你们是怎么认识的?你跟王昌茂离婚后,发生关系没有?你为什么要和洪大顺结婚?你的腿是怎么掰的?王昌茂找你贷了多少款,还过没有?你们一共打过几次架?交代你的简历(确实如此!)?你把与端加荣发生男女关系的情况再重讲一遍。到现在为止一共开了多少亩荒地?是那个同意你们在这儿开的?村里给了你几亩地?……那人将记录稿重读一遍后,让端加荣和洪大顺在最后写下:上述情况属实。并在记录错了、涂改、添加的地方按上手印,然后签字。

不对么,像审犯人似的,这是为什么呢?我无家可归,生活无着,我自己开荒种一点吃的也不可?你才管得宽哩,非但不同情人家反而指指点点。可你有什么权力批评我在这鬼不生蛋的乱石缝里刨点土出来种庄稼呢?土是搬了许许多多的石头从深处挖出来的,到处是鬼魂的野山里,莫非你们想把我赶走?

端加荣在忐忑中猜测着结果,她并不相信就这个阴阳怪气的人来了就完了,她与洪大顺的结论不一样。洪大顺说,可能有麻烦呢,没吃上狐狸肉,惹了一身臊呢。她去找村长问情况,乡里不是来人与您协商了吗?村长说你等着吧,等着就是了。

端加荣还是要在田里搬石头。天气十分寒冷,每天早晨开垦过的田里结上了一层冰,土垡冻得像石头,石头冻得像铁。她依然要把土和石头都刨松,然后一块一块,一层一层垒石堰,以免日后水土流失。她垒砌的石堰就像城墙一样,就像过去土匪的寨堡,路过的打柴人采药人看了哪个不说这石堰垒得,就像铁打的围桶荆州城啊!

那同样是一个没有阳光也没有暖意的日子,山上冷得应该是更加碜人,风就像老虎跑过时的样子,卷起雪粉,横刀砍杀着世界。就是在这呜呜的北风中,几个人出现在八里荒。为首的是一个乡林业站的什么头头,穿着羽绒服,后面跟着三个五大三粗的比野人还高的巡山员。这三个人穿着迷彩服,手上拿着棍子。那个林业站的头头来了就对端加荣和洪大顺说:“你们必须马上停止毁林开荒,从这儿搬走。”

那人指着端加荣的鼻子说:“你破坏和违背了《森林法》、《水土保持法》,滥伐树木,破坏地表植被。现在是法治时代,依法治国,你知道啵?要依法治你们这些毁林开荒的农民!”

端加荣只知道天一下子黑了,这儿,这些辛辛苦苦挖出来的十几块土地将不属于她了。而且那些人要她马上搬走,不能在这儿搭建房屋。

“可不要啊!”她说,“鬼都不愿意住的地方我才来住,碍着你们什么事了?”

她后来说:“这样吧,我不要你们调地,把我二十五块半的地拿了,抵这儿的地,我开出的地,算村里调的行么?”她几乎是哀求地说,她差一点就给那几个人跪下了。

后来村长也赶来了。村长说:“没有办法,他们要你回到三组去,王昌茂已经答应悔改了。这是乡里的意见。咱也没懂法没学法,以后都要好好学习呢。”又压低声音对她说:“活祖宗,你在这儿悄悄地种悄悄地收就是了,你自己反映到乡里去把事搞砸了么……”

“我不回去!打死我也不回去!我不能回去!……”端加荣面对着那些要拆掉她第二次搭起的窝棚的人,怒吼起来。她看见那些人要用木棍撬掉她的屋顶,要卸下她的门——门上还有被火烧过的印迹。

“你们不要动我的房子!这是我的房子,我的房子呀!”

她挣脱了村长和洪大顺的拉扯,站在自己的窝棚门口,手上操着她开荒的牛舌镢,打过狼的牛舌镢,深身颤抖着,保卫她的屋子,不让那些人上前一步。

那些人看着这个瘦小的女人要以死相拼,就胆怯地往后退去,不敢轻举妄动,以免那个女人的镢头落到他们头上。

那个头头说:“没判你刑,没把你抓去就不错了,你犯了这么大的法,还不配合我们,真想逮进去吧?”

“你们判我,你们来抓!你们只要动一动我的屋子,我不要你们抓,我今天就死给你们看看!”

“就是不拆,你也休想住这儿,必须恢复这儿的植被,县里下达的硬指标!你开的荒交给村里,开春后补种树苗……”那个穿着羽绒服的人把颈子恶狠狠地从羽绒衣领里伸出来,暴跳如雷地说。

事情已经这么了,无可挽回了。就这么剑拔弩张地僵持到天黑。那几个人一直怀着想冲过去把端加荣按住的冲动,可是没有得逞。村长只是点头哈腰吭吭着说照办,不时喊话要洪大顺劝端加荣。村长跳着脚说:“洪大顺,就是你掰子把端加荣害了!”

端加荣说:“这与大顺无关,是我要来这儿的,与任何人无关!”

就是在这一天的晚上,天晴了,一轮满月像灯笼挂在八里荒的上空,林子像镀了层银子,雪地上反射的光芒就像燃烧着某种焰火。八里荒在寒冷的空气里就像白昼。端加荣背着镢头来到了她的田头。她在小丫的小坟头坐了一会儿,积雪把她的女儿抱在怀中。在更深处,那里有她亲手杀死咬死的狼。那是复仇。可是,在多年前,我是个爱鼠常留饭,怜蛾不点灯的女人,现在我可以用牙齿咬死一只狼。看看这大半年来我与二丫挖出的土,砍出的灌丛,垒砌的石堰,在月光下,它们像一家家房屋的山墙,衬出棱角分明的投影。这相当于我建起了一座又一座房子,甚至正在垒起一个村庄的雏型……我这么干究竟是为了什么呢?不,不仅仅是为了给自己开出一片未来的生活,我就是要赌一口气,就是要做给人看看,我端加荣不仅仅是男人手上的一样农具,用时捏在手上,不用时扔在墙角里……可我为了争这口气,现在,这所有付出的心血都将白费了,田将不成为我的,为了争这口气,小丫也付出她小小的生命。我以为这块自己开垦的土地会成为我幸福的归宿,它却成了比过去的一切都不幸的坟墓。我付出的代价太大了!不!田我不能交给他们,不能把我的劳动拱手让给他们。这是我的血汗换来的,是用生命换来的。我不可能就这么轻易地交到你们手上!

一股愤怒的激情在这寂静寒冷的夜晚越烧越旺,她忽然操起镢头,朝那坚实的石堰刨去。又是刨着,又是撬着,那些石头纷纷向坡下滚去,土石纷飞。她大声地吼叫着,像一匹母兽发出的沉痛的号叫,像是恫吓和申诉,又像是撕心裂肺的噎泣,就这么,她像疯了一样毁着自己的劳动成果。她浑身发抖,同时喊叫道:“不给你们!不给你们!”

阒寒、高远的夜空里全是她可怕的喊声,那声音一直震荡到远处的森林和山谷,叩击着满天冰凉的星星。

当洪大顺打着火把寻找到她的时候,她还在继续毁灭着她的“工程”。她在月光下像一个荒林中的女妖,披头散发,猛烈地与石头和土地对抗,镢头在石头上迸射出一串串火星,好像她在与整个世界战斗。

“加荣,别!你在干什么呀!别这样!”洪大顺喊道。

她无法停下来,她,端加荣,这个孱弱的女人现在变成了一架毁灭世界的机器。可是,他也看到了这个女人瘦小的身体中所散发的能量,同样让他震惊。“不给他们!不给他们!”——那团愤懑狂乱的影子在他走近时,在手上火把卷燃的火光中,越来越长,越来越大。那拒绝的吼声在这片荒凉的深夜石坡上,就像是阴魂的呼号,被带向月光的深处,变成了山峰和传说。

大约过了一年以后的某一个春天,万物花开的时候,端加荣穿着整齐的、漂亮的服装来到了这儿;有人看见了她,出现在八里荒。这一年,有传言说,有人看见端加荣和洪大顺在十堰市开了一个副食商店,就在火车站不远。八里荒的这个窝棚并没有拆掉,倒是成了采药人和放羊人躲雨避风的极好的地方。不过那片毁弃的田地已新种上了树,是一种长势十分凶猛的笔直的日本落叶松。这松树的叶子连羊都不吃,吃了会浑身浮肿,甚至死亡。有人看见端加荣在她小女儿小丫的坟前扯着草,并且挂上了一串彩色的气球,气球就系在一棵小树上。她还烧了一个是塑料的好像是汽车的玩具,并且供上了果冻、糖果、娃哈哈酸酸乳等一堆吃食。当然,还有一双漂亮的翻毛皮鞋。那可是真正的皮鞋。

春天在八里荒充满芬芳,银莲花、报春花、驴蹄草花,花葶高挑娇嫩,就像孩童。就像孩童的身子,散发出浓香、郁香和清香。有人看见端加荣一个人在这里悄悄地哭泣着,抬起头来,站起来,她胖多了,脸色也有了红润。

就是这一次,听说她将洪大顺的爹妈,也接去了十堰。

她在更远的地方找到了她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