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是第二天。
应该是第二天吧。这天夜里,雷声轰鸣,好像世界要翻覆过来一样。我哥哥是送走了梁毛子,雷才开始打的。梁毛子是个可怜虫,爹死得早,娘又再嫁了。娘想管他,后爹打他,从小在外乱蹿,与我们年龄相仿;后来是被他的舅舅找回来的,村里二轮承包已经分完了地,村长就说等谁死了划地给你,就要他吃百家饭,像个小康工作队队员一样,吃派饭,到了吃饭的时间,只消拿个碗去别人家就行了,点着吃,有腊肉吃腊肉,有活鸡吃活鸡,你若不干,就找村长来,大家恨死他,巴不得他得急症死了,或吃鸡让鸡骨头卡了喉咙。奇怪的是,那几年村里没死一个人。可如今回来,我们哥俩成了死人,田给了梁毛子。梁毛子怕我们哥俩,那时因他偷吃我家一只鸭子,揍过他,揍服了。梁毛子就来给我哥哥说:地我退了,损失我找村长算去,还给我哥拎来了一块麂肉。后来雷就打起来了。
这个晚上的雷声是我哥哥听到的最不安的雷声。在我们落羊山谷,是个雷暴多发区,只要打雷,那一定是惊心动魄,电光闪闪,火球滚滚,树啊,人啊,畜啊,谁沾上谁亡。雷本来是最好的,漫长的冬天过去后,雷会把阴暗潮毒的秽物彻底打跑,让阳光春光回到这遥远的山谷,让河水解冻,土地酥松,墒情暴发,万物昂扬。听着这山谷的雷声,还夹杂着雨的欢歌,躺在暖和的被窝里,重回故乡的感觉应是无比安逸的,就像一首歌所唱,像回到了母亲的怀抱。可我哥哥听到那尖锐严厉残忍的雷声,就像是自己的心肝放在磨刀石上来回揉搓撕刮一样。风在狂烈地吹着,下起了冰雹。雷还不走,在村子上空无耻流连,像个无赖,寻找着下手的目标。
我哥哥认为这雷是冲着他来的——有一忽他这么想,可我哥哥没有找到他被雷打的理由。我哥哥跟我一样,都是个善良的人,三年暗无天日的煤矿生活,在坚持不下去的时候,我们就会念着“农妇/山泉/有点田”互相鼓励,这一切,都是为了这个目标,赚点钱,回家娶个媳妇,养儿、种地、过日子去。
第二天,是雷暴过后的寻常日子,天晴了,田野和山谷清亮过人,云彩像洗晒过的棉花,远处的山峰历历在目。而且植物的气味会更重,开花的花蕾只要晾干了水珠,就会绽放出来,碧绿的叶子会更清纯,像少女的羞涩。猪在烂泥里叫得欢,牛铃的声音亮晶晶的,村庄像天堂一样干净美丽。哥哥向野羊尖走去时,在路边看到一棵被雷劈断的巴山冷杉,烧得黑糊糊的。他的心情本已经被早晨弄好了的,看到那树,又惴惴不安起来,并且心跳突然紊乱,这时,就看到了鲍早霞,我未来的嫂嫂。
我未来的嫂嫂为什么这样子呢?我未来的嫂嫂烫了发,还染了,染得黄麻拉叽,嘴巴上亮晃晃的,好像拔过胡子一样,一看就是个妇人。最要命的她是从山下来的,敞着怀,两个松松垮垮的乳房在毛衣里乱蹿。我哥哥怎么想呢?我哥哥想过一千次,看到的早霞应该是像初升的早霞一样出现在樱桃树下,眼波如泉水,微露尖细的米牙,可能会对着山下唱两句晃晃悠悠的山歌,一定要带着让人心痒的神秘和调皮,当然了,还会有一丝他所理会的放荡。一个女人不放荡,就简直不是女人。
哥哥说:“早霞!”
那早霞正埋头爬坡,听到一声熟悉的唤她名字的声音,就站住了,抬起头,看到逆光里的我哥哥,大双。
“你……你……”
早霞盯着哥哥,上前来,抽了他三耳光,说:“是真的?”
早霞的手打麻了,一下子抱住我哥,悲也似的大哭起来,还找他的嘴,要亲吻他,安慰他。
我哥哥被她的动作搞得连连后退,差一步就要退到悬崖边摔下去了。我哥哥推开她,远远地打量她,带着愤怒和遗憾打量她,说:
“你从哪儿来的啊?”
“我问你从哪儿来的?”
“家里。”
“我也是家里。”
“下面?”
“下面,你还活着呀大双,我已经死了,我嫁了个老公叫艾滋!”
这时一个晴天霹雳,一个晴天霹雳就是早霞的话。
他们互相搀扶着上了野羊尖,野羊尖的樱桃蔫了,野羊尖的鲍家老屋,弥漫着一股腐臭,他的未来的弟媳——晚霞双腿溃烂,眼睛已经瞎了。
“我每天早晨都要上山来,取下在树上接的露水,为晚霞洗眼睛和双腿的。”
早霞从那要死不活的樱桃树上,拿下一个大盘子,那里面存积着晚上收集的露水,来给晚霞洗眼睛。可是晚霞在号叫着,捂着她的腹部。她萎缩的双腿流着奇怪的黄水。
我哥哥越来越感觉不到真实生活的刺激,他像在恶梦中迷路穿行一样,听着一个年轻女子的怪嗥。另一个花枝招展如女妖的女子手拿着从山上承接的露水,为这号叫的女子擦洗着眼眸和身子——而这女子已经病入膏肓。
“哥哥,大双哥哥……”这个女子喊他,声音带着痛感。
“你会好起来的。”
这时她们的父亲,一个瘸腿的老男人蹲在门槛上悲声大哭起来,手捧着干瘪的脸腮。他这一哭,把我哥哥弄得更加惶惶不安,心里尤其难受。
“啊呀……哇呀……”
狗也汪叫起来。
“没有用了,怎么都治了,没有用了,家产都败完了……”早霞伤心地说。
后来,因为那个老男人的哭声止不住,早霞也被勾引了,哭声从喉咙里冲了出来,同时捶打我哥哥的肩膀:
“你呀,你呀!砍脑壳的,都怪你们俩兄弟呀!”
事情是:在我们去河南打工的第二年春天,樱桃花开之后,早霞就想去找我们。于是姐妹俩就去了河南。可找不到具体的地方,只好坐火车回到宜昌,在宜昌碰到一个神农架的熟人,那熟人就神说鬼吹要姐妹俩去福建上班,说是一个月吃了喝了一千块钱,还不加班。早霞不为所动,晚霞动了心,就与几个兴山、秭归的女孩子一起跟那人去了福建。在一个小鞋厂里上班。没想到半年以后就开始头晕、呕吐、肌肉发颤、萎缩、视力下降。没撑到年底就回来了,回来眼就看不见了,不能正常走路了。后来找对方赔了三万多块钱。这钱治病也花完了……
早霞讲完这些,无望的、无神的眼睛看着门外,解冻的泉水在屋后流向前面的悬崖,发出欢跳的碰撞声。春风像一个孩童,在森林里左一下右一下地奔跑着,躲藏着。那声音像一个遥远的梦境。
我哥哥说:“是所长带你去要的钱?”
早霞说:“是。”
我哥哥说:“是你们两个去福建?”
早霞说:“是。”
我哥哥说:“那时还是你干爹。”
早霞说:“是。”
我哥哥说:“那时就出血了。”
早霞说:“大双,你说什么呀!”
我哥哥说:“他要你出血,我也要他出点血!”我哥哥咬牙切齿地怒吼说。
“我有血吗?”晚霞问。后来她又坚持地问了几声。
门外的春风依然和煦,还带着阳光的明亮。狗这时向山冈狂吠,他们看到山冈上出现了一些从冬眠中醒过来的野兽的影子,也许是熊,也许是别的。反正,春天来了,这是事实。
“当时,都说你们兄弟死了,瓦斯爆炸。四呆就来找我提亲……”
“哪个四呆?”
“老艾的侄子,咱们的同学,毕四呆,毕家山药材场的。每天死缠,还唱歌,彩礼都挑来了。老爹就要我求老艾,找人整了三桌酒席,拜他成了干爹。老艾就应允了,就把四呆抓去了……”
“打了吗?”
“那还不打。”
“现在他在哪?”
“好像在巴东长江码头挑磷矿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