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陈应松文集:马嘶岭血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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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农妇/山泉/有点田(三)

我哥哥感到他成了无家可归的人。就在这天,在这野羊尖上,望着茫茫的、乱石滚滚的落羊山谷,四周的山峰直插云天,野羊咩咩地哀叫着,狂乱的春风在河谷里奔蹿,四处驱赶着那些好好的腐叶和陈年的果球。成群的苍蝇和蝴蝶在寻找着花朵,忧伤的山歌从一个牧羊老汉的嘴里浑浊地发出来。

他在一个路边酒店喝了两杯苞谷酒。那可是咱山谷地道的苞谷酒。他想先去找父亲,我们的爹奎友。想问问那土地的事,毕竟爹是户主嘛。

爹就藏在山里面的毕家山药材场,与那个老艾的老婆秀三姑过。

我哥哥从一个死火山的底部往上爬,看到了许多搅乱心思的鹰,它们的爪子上都抓着猎物,不是蛇就是兔子,或是小羊。这时候,他看见一只鹰和一条蛇在空中搏斗。那蛇虽然在老鹰的爪子下,可身管粗大,死缠着那鹰,鹰突然摇摇晃晃起来,忽高忽低,最后一头栽了下来,栽倒在死火山口里。“它被毒蛇咬了!”我哥哥这么想时,就想人是要反抗,要毒一点,要咬那些混毬蛋一口。他想,如果我什么都没有了,连老婆都被别人占了……

我哥哥带着混乱的大脑和疲惫的身心走到毕家山药材场。这是一个十分偏僻的山坳,在巫山雁门口的旁边,平常只有采药人和猎人才会踏足此地,可它也生长着奇花异草——它们全是上等中药,如党参、灵芝、三七、雪胆、红景天等。山上依然有残雪,因为这里海拔很高,空气凉咝咝的。他后悔不该让早霞回去,如果让她陪他来见我们爹,兴许心情会好一点,他没有想到为什么艾所长过去的老婆会跟爹在一起。直到走到村口,碰见许多恶狗,他才突然想到这个问题。可一个带路的老头却不走了,说:“你自己往里走吧,千万别说是我指的路。”我哥哥问:“为什么?”那老头说:“如果我把陌生人带来找他们,特别是那秀三姑她是要把我撕烂的,她沾染了一些坏习气,还以为自己是所长老婆呢。”

我哥哥走进村子,在一个山坡上的一间木屋里找到了我爹。我爹见到我哥,面部肌肉开始抽搐起来,好像疯病要犯了。这时秀三姑进来了,用身子挡住我爹,恶狠狠地对着我哥哥说:

“你想干什么?”

我哥哥说:“我的地没了,我们的地没了。”

那秀三姑说:“我的家还没了呢,”说完就扯下自己的衣服露出两个煎蛋般的垂奶来,“这都是老艾这狗日的打的!”

我哥哥看到秀三姑胸前、背后,全是紫色的伤疤,乳头都好像咬掉了半边。我那爹这时也站出来说:“你想让老艾来抓我们啵?”

据说我爹操起小薅锄,就来薅我哥的头。他已经是愤怒和烦躁到极点了,终于疯病犯了。我哥躲闪不及,肩膀终于被他重重地薅了一下,当即差一点倒在地上,那后果就严重了,会让我爹把我哥碾成齑粉,薅成烂泥。我哥哥跑出门去,门口的钉子把我爹的衣裳挂住了,他在那儿挣扎。秀三姑这时不拉我爹,反倒教训起我哥哥来:“你要娶的那个小骚逼啊!她把贱逼送上门让老艾的老鸡巴捅,天底下没见过这么贱的贱逼!你不去找他们来找我们呐?你不能把那贱逼鲍早霞一顿死打?”

我哥哥说:“我凭什么打她?你还不是跟我爹跑了。”

我爹挣脱不了钉子,暴跳如雷说:“大双,有种的把老艾杀了!”

我哥哥说:“应该把你杀了,你诓走我和小双的五百块钱,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真相?你还把奶奶丢了,把家里的承包地丢了——我们明明活着,你为什么不告诉村里?你现在在这里逍遥自在,真不要脸!”

看热闹的人多了起来,全是那些种药材的临时工,有从陕西来的,有从重庆来的,有从四川来的。我哥哥看那些人巴不得他们父子打起来,没一点劝架的意思,就捂着受伤流血的肩膀赶快溜了。

那天晚上我哥哥躺在山上的一个岩洞里,呜呜地哭了一场。天气很冷,他决定还是到野羊尖鲍家去,去候早霞。他怀揣着五千块钱,是准备回来与早霞办喜事的,这钱带在身上,像一钵开水,让他很不自在,生怕碰到了打劫的,就是不怕死豁出去了,自己身上没有家伙,对付不了别人,钱抢走了不说,说不定还会赔一条命去。

他不想死,我哥哥。还没有到非死不可的地步。这一步是很难达到的。在煤矿里三年,每一天都是在地狱里煎熬,现在青天白日,更没有理由去死。我哥哥捡了根粗大的棍子,摸夜路上了野羊尖。还好,还没碰上坏人和野兽,跟鲍家父亲挤了一夜。第二天,早霞又来了。

再回过头来说这一夜。这一夜也是煎熬。

晚霞的号叫声那是相当瘆人的,如果只是与她在一起,你一定会吓个半死。在这荒山野岭,一个年轻女子的惨痛声音忽高忽低,忽大忽小,忽亮忽哑,你怎么也睡不着的。如果要说有鬼的话,这女子就是鬼,活鬼。可另一头的她爹却睡得相当瓷实,呼噜像深沉的林吼,非常的有节律。我哥哥爬起来,帮晚霞揉肚腹,给她糖水喝。他看着这个瞎子,这个未来的弟媳,心乱如麻。他找到她爹的烟叶点燃了一锅,吸得呛咳不已,又拨燃火塘里的火,坐在火边望着柴棍在火里燃烧,发出好听的声音。他想,就是为了弟弟,也要把她送到医院去医治,不然弟弟回来会怪罪我的。这五千块钱也没啥用了,如果投给晚霞,治得稍好一点,让早霞感动一下,回心转意,日子还是不错的,我不在乎她跟谁结过婚。在神龛上面的相框里,有早霞和晚霞的照片。那个扎着辫子的、围着围巾的、被照相馆的强光照得小了一圈的早霞,就是他心中的仙女,认定了的老婆。他还无法接受这个现实,早霞成了他人妇的现实。他还抱着一线傻乎乎的希望,一切都会回到过去。

“应该给她治。”我哥哥对早霞说。我哥哥突然从怀里拿出那一个用煤矿的信封装的五千块钱,放到桌子上,同时扣着衣扣说:“这些钱总能治治的。”

他拿这些钱出来的时候,早霞看见了他的每个手指甲周围还有无法洗去的煤迹,指壳肥厚怪异。他的鼻子两边也乌黑。早霞不同意,早霞说那是花冤枉钱,谢谢你的好意。这钱我们鲍家不会要你的。她还说我没欠你们的,没收过你们羊家的半分彩礼。这很对,可我哥哥铁了心。越是这样推辞越让我哥哥坚定了决心。钱就这么定了,下一步就是行动。他背上晚霞,就这么背上了晚霞,往山谷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