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哥哥欲哭无泪。他站在石头上,望着雷雨后格外清新的山谷,视野极其开阔,可以看得到镇子上的桥,搁在落羊溪上。蜿蜒的河水像一条银鳞闪闪的长蛇,游入目力所不及的地方,变成一片云雾。
晚霞在洞里呻唤着。他不可能把一个活人甩在荒野,让野兽啃吃,或是让她饥渴而死。况且这个人现在急切需要诊治,而且是他坚持要背出来,要去县城医院的。
现在晚霞成了他所有的负担。
“如果这么狠心,扔下了自己的亲妹妹……幸好没让这样的女人成为我老婆,否则的话,我生了病她不一样也把我扔掉了?老天爷长了眼睛!”他庆幸着自言自语地说。
他背起了晚霞,重又背起了晚霞。他说:“阴差阳错呀,阴差阳错,让她跟别的男的去,让老艾……恶人自有恶人磨……”
他一路走一路嘀咕。
去往县城的路是如此的漫长和险峻。路上碰到了一对去县城照婚纱照去的山谷男女,每个人都穿着套装,容光焕发。
“这是我妹妹,我陪她去看病去的。”我哥哥这样介绍说。
那两个幸福的人将食物分出来给他们吃,那个男的并且脱掉了套装换我哥哥背。男的是个瘦高个,脖子很长,头发曲卷,女的却水灵丰满,身材适中,极有看相。有时,她的动作极像早霞,这使我哥哥的目光总会忍不住在她身上多停留片刻。他们是石砚村的。男的给我哥哥说,到县城里照了相背回来可不简单,婚纱照大概有这么大,还是玻璃。他比划着。我哥哥问到价钱,男的说,要两百块钱左右,贵是贵点,但一生就只一次。我哥哥说,你老婆这么漂亮,应该照几张好相。女的说,他还说我配不上他哟。男的就说凑合着过吧,漂亮也当不得饭吃。
“往黑松峡走,可有豹子。”女的说。
“我们四个一起,不会怕的。”我哥哥说。
路十分地险陡。两个男人费了好大的劲,才把晚霞抬过一个“鱼脊背”。那个即将的新娘自己走。
晚霞昏昏沉沉地在两个男人背上换来换去,头脑已不是很清醒,只是一路哼哼着。两男两女的身影,在这沉密的森林中转来转去,上上下下。
这一天晚上,豹子的叫声异常清晰。
我哥哥守着晚霞,把衣裳全给她盖上了。那一对新人依偎着睡在一起。在火光中,那女孩的脸越看越像早霞。多么甜蜜安宁的一对。人这一辈子没有事最好,就像他们,什么事都没发生,就叫幸福。他听着那对幸福男女的酣声,望着垂死挣扎的晚霞,心想着早霞会不会良心发现,追来与他一同行走呢?莫非她就真狠心不要这个妹妹了?
松林中的月亮正在像一只汽球往上浮升,山冈上传来了麂子的忧伤的呼唤。麂子的叫声总像一些唤母亲回家的声音,十分稚化,喉咙窄嫩嫩的。娃娃鸡也在哭叫,也像柔弱的娃子。好像这个世界有许多孤儿在黑夜里迷失了一样。没有什么凶狠的东西在这个春夜行走,除了一两声粗壮野蛮的豹吼。很可能是因为它们在争夺母豹吧。
他想着早霞,我哥哥。他浑身疼痛地想着早霞,如果她也依偎在我怀里,交颈而眠,寒冷是不算什么的。可现在很冷。奶奶还没有吃的,卧床不起。我这是不是忒自私?我这么做,莫非真是想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不过就是想做给早霞和她们的爹看,怀着卑鄙可怜的希望想让她心回意转……
半夜时分,晚霞冻醒了,也清醒了许多。她问我哥哥:
“我们还是去县城?我还有救吗?”
“你会有救的。”我哥哥说。
“你一定会好的。”那两个被吵醒的男女也说。
“可我的姐姐去了哪儿呢?”晚霞这么问,睁着坍塌的眼睛问。
“我就是你姐妹。”那个女人说,用手摸了摸晚霞只剩下骨头的脸。我哥哥看见那个善良的妮子——未来的新娘哭了起来。
月亮像一面金黄色的旗帜挂在了天空,在碧海似的天上飘着。未来的新娘安抚着晚霞,拍着她的背让她睡去,两个男人睡不着,就抽着烟说着话儿。我哥哥问他家里种了几亩地,那男的说,有六亩地,我们那儿山高些,三月底才下的苞谷种,用薄膜。鄂玉2号能耐旱,忒好。另外的三亩种了党参——那地正在东南向,天生是种党参的,现在又不交农业税了,种啥都自己得。“可党参也要肥要水啊。”我哥哥说。那男的就说他们村领导是做事的人,专门引了山上的泉水,每块田都可满灌,水是不愁的。“现在‘房党’(房县党参)也用大棚栽培了,我家两个大棚。”那男的说。女的插过来话道:“明年就要搞到四个。”男的说:“明年就要添口了,不发展不行了。”女的说:“咱还没嫁过去呢,你就晓得添口?大言不惭!”男的嘿嘿笑说:“迟早不是咱的人,婚纱照都要照了,你还敢嫁别的男人。”后来两个男人又讨论党参怎么烘干能得原色(白黄)佳品,不知不觉,天就亮了。
他们继续行走。
依然是两个男人轮流背着。就像老话说的,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朝旦福祸。在过另一个“鲫鱼背”时,已经把晚霞都背过去了,可那个未来的新娘子却一步没踩稳,掉下了悬崖。
人是死了。好在翻过了鲫鱼背就是一个小村庄,有几户人家。喊来村民大家到崖底把那个女的背了上来,男的哭得几次闭了气。我哥哥和那个男的各出了二十五元钱,雇了匹骡子,配了两个箩筐,一边装死了的那个准新娘,一边装没死的晚霞。
穿过三十里黑松峡,再走四十里雷刺爪子湾,才到了县城。到了县城,先把晚霞放在县医院门口,那男的就说:大哥,我直接去火葬场了,这照婚纱摄影的钱想必是能火化一个人的。这可怜的未来的新郎在县城的街头找了两块大灰砖放进另一边筐里,问清了火葬场的方向,就赶着骡子走了。牵骡子的人在前头,他跟在骡子的屁股后头。望着那个善良的男人,我哥哥一句话也没说。那男的后来又回过头说了一声:“大哥,她娘家人以后若问起来,你可作个证啊!”
我哥哥终于说:“我老婆也等于是死了,她跟艾滋病结婚了——就是她姐姐!”
他驮着晚霞。我哥哥站在县城的大街上,他感到他背着的不是别人,而是思绪纷乱一团乱麻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