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绝望吧。我想。我哥哥那时一定是绝望,三年等来的绝望。不过他这样想,三年前早霞晚霞都像照片中一样水灵,像两棵鲜嫩的白菜,一碰就碎。可现在呢,一个嫁了个长辈,一个残败了。——神农山区的妮子们可一个个都是水灵灵的,水好,皮肤就好,然而走出去,什么也没换回,却换来了一身残败;外头就是残败你身子的啊!我哥哥背着晚霞,背着一个腐臭的身子,一步步的,哥哥背着她往县城走去。
景色是依人的心情而出现的,或者说什么样的心境就有什么样的景色。落羊山谷的雾上来之后,就是雨下过了。这儿的植物绿汪汪的,茶坂上,满是那种给人营养的奇特芬芳,仿佛死在这里也可以。牛踏着方步向山冈上走去,咖啡红的身子平稳如船。赶牛人和他的牛,被初升的太阳拖着长长一线,一直拉下山谷去。云彩像一群在草原上散步的白色大象。我哥哥的心情,随着一股烧砖窑的白烟,优美地上升。这一切,因为他的旁边,还走着早霞。
群山像蓝色的波浪凝固在远方。
我哥哥心甘情愿地背着。因为伏在我哥哥的背上,加上这广阔的山谷有春风滋养,芬芳扑鼻,空气里有着撑胸扩肺的活力素,晚霞安静多了,人也有了一种山野的轻松。
“大双哥哥,我们真是到县城去吗?”晚霞问。
“我们正是,”哥哥答,“正是往县城走的。”
“我们正是往和尚岩和黑松峡走吗?”
“我们正是往和尚岩和黑松峡那儿走的。”我哥哥说。
“这样就会近些。”哥哥说。
“姐姐,是这样吗?”
“正是这样。”早霞答道。
太阳像一盆沸腾的铁水升上了天空,一只鹰像一片黑煞煞的树叶被气流卷上天空,土地在翻腾着身子,万物在心底里放声歌唱。
太阳一定是很红的,光也很红,不然晚霞不会说出如下的话来——
“大双哥哥,如果我死了,就让小双送一件红毛衣我上路啊!大双哥哥,小双一定不知道我病成这个样子了,好丑。千万别告诉他啊!我死了也别告诉他,就搭信给他说,我想穿一件红毛衣去看他……”
我哥哥大双流着泪,回答着她的话。早霞在一旁也不停地抹着眼睛,并用手帕堵住嘴,怕哭出声来。
“可是我要回去。”早霞说。她拿开那堵嘴的手帕。
“你不能离开晚霞。”我哥说。
“她总是要死的。”早霞说。
那时他们坐在石头上,晚霞在一边躺着。
怎么劝,早霞也要回去,因为没给老艾说。
“他一定会抓住我们一顿好打,说我们私奔了的。”早霞说。
“莫非他就总是害人吗?”
“反正他也不会成全别人,除了他自己。”
“警察的心都这么吗?”
“有几个像他这样。”
“那你为什么还要跟他呢?”
“不跟他跟你,你也会打我,会一辈子不原谅我。”
“你怎么知道?”
“天底下的男人不就是为那一下子戳出女人的鲜血来吗?”
“我不,还是跟我吧早霞,我会原谅你的,我回来就是要跟你结婚的,我盼了三年,当牛做马赚了三年钱,就是为了和你成个家,过一辈子的。现在我什么都没有了,你就这么狠心丢下我,让我成个光棍吗?”
“你会原谅我跟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睡了?假如你什么也不知道,假如我没有答应跟老艾结婚,把那一夜他强迫我的事马虎眼打过去了……”
“我会!我保证会!”
“胡扯。让我回去吧,大双,我现在是别人的人了,有我的家,不能跟你一起去县城。”
“是跟晚霞一起。”
“她就是具死尸,饶了我吧,大双,我对不起你!”早霞朝我哥哥跪了下来。
“我不会放你走的,”我哥哥说,“为了晚霞。”
他们继续往山谷里走。
脚步是机械向前迈动的。他们走得很快。应该是他,我哥哥。如果这么走,要三至四天才能走到县城。我哥哥不知道下一步怎么办,他认为只有走,只有不停地走,才能把早霞拉到身边,只有背着晚霞,早霞才会跟他走。
如果说这叫绑架的话,这也可以说叫绑架。把她绑在一个垂死病人的身上,让他们三人同归于尽。——这样就渐渐清晰了:绑架,或者同归于尽。
我哥哥过去是一个十分软弱的人,在家里都让着我八分,在哪儿都是忍气吞声的。可是三年的煤矿生活,当今天他站在早霞的面前,他掩饰了他一切的过去,一切的可怜,而是表现出他坚硬、霸扈、不容抗辩的陌生一面。这是煤给他的,地下三百米深的矿洞煎熬给他的,可以称这为苍凉。
太阳渐渐地往西山滑去,山谷的阴影正在扩大。他们正在向一个山洞爬去,早霞突然哭喊起来:
“我作算回不去了!”
我哥哥没有答理她。他无法答理,不好答理。这时早霞又哭喊道:“我算完了!完蛋了!”
“他又能把你怎样?莫非你就没一点自由吗?莫非给你妹妹治病他也不行?”
他们进到一个山洞,电闪雷鸣,天要变了。接着天像锅底一样黑起来,雨就从林子深处向这边卷过来,风雨如磐。
好在洞里还有一些采药人来不及烧完的柴,我哥哥把柴拢成一堆,点燃了火。
没有吃的,早霞去洞口接了些雨水自己喝了,再给晚霞喝。
“这样,还不到县城,晚霞就给冻死了,”早霞说,“她会死得更快。”
“那你回去吧。”我哥哥对她说。
“还回哪儿去?这晏的天,这大的雨回哪儿去?你让我摔死,喂野牲口啵?”
有时候人是认命的。让一个女人认命,其实很简单,只要你横蛮一点,只要你不顾一切。女人毕竟只是女人。这样他就有些心疼早霞和晚霞。这么冷的天,我把她们弄出来做啥哩?我这不是害了她们么?我为什么要这样?
没有小柴,只有烧不燃的大柴湿柴,洞子里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催人泪下的柴烟。我哥哥想给她们去弄点吃的,或找一些干柴,看来这都不可能了。洞外是昏天黑地的雨,雷暴变得愈来愈激烈,金钩闪电在到处撕裂着天空,天空碎了。晚霞因为惊吓,又冷又饿,发出了被超强凌辱掐扼的嘶叫声:“哎呀!哎呀!哎——呀!”——这洞里有鬼!
两个好人不知道把病人怎么办,况且他们早已精疲力竭,头昏眼花。在惊雷声中,传来了隐隐的野兽的吼叫,嗥叫。
两个好人——我哥和早霞恐悚地你看我,我看你。早霞还保持了她的矜持,总像个陌生人一样地与我哥哥保持着一种令人压抑的距离。可洞外林子里的野兽声十分顽固地在周围游来荡去,可能是在大声抗议这暴雨把它们的洞巢给毁了。
必须有火星,我哥哥就跪下来拼命地吹火,嘴都吹酸了,早霞也知道眼前的危险,也接着去吹。终于,火又恍恍惚惚地燃了起来。火能退兽。可没两下,又熄了,又变成了一缕青烟和更深的黑暗。
在黑暗中晚霞爆发出了空前的哭嗥声,声音穿出洞口,刺进森林里。早霞不顾一切地扑过去,去扪她的嘴。——不能哭叫啊,哭叫引来了野牲口我们就完蛋了啊!
我哥哥知道她是去扪晚霞的嘴,接着就听见晚霞那憋气难受的呜呜声,又听见晚霞在地上四肢踢蹬,我哥哥揿燃打火机去看,早霞死死地捂着晚霞的嘴,眼里是竭尽全力的惶恐。那晚霞已被她姐姐捂压得没气了,脸已经成了紫色,像贴了一层茄子皮。我哥哥去拉早霞,说:“使不得!住手!放开她!”可早霞就是不放,像按着一个坏人似的。就这样两个人你扯我拉。一个惊天炸雷在洞外打响了,一团火腾地冲进洞来,早霞这才放开晚霞,扑到我哥哥怀里,过了一会,才听见晚霞的嘴里吐出来一口气。
雷声偃息了。我哥哥因为太疲倦,就靠在洞壁上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发现没有了早霞。可是她的一件衣裳盖在晚霞身上。我哥哥走出洞去,分明看到有一串湿漉漉的脚印,正往山下的密林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