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陈应松文集:马嘶岭血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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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农妇/山泉/有点田(七)

我哥哥抱着晚霞的骨灰盒,被早霞的一顿猛喝给逼退走了。他只得离开他们。他不理解早霞为什么这样要咒他死。我哥哥恨不得找个地方大哭一场。他流着泪在大街上走着,在县城陌生的街头走着。他看着手上的骨灰盒,心里对晚霞说:“她疯了,你姐姐她咒我死呢……”

“可我什么也没有了,”他给晚霞说,“弟妹,就你这么陪我了。”

我哥哥想,再这么原路走我也会死掉的,我不能死。他想起招待所,想起早霞的那句话:“在我身上搞实习啊。”这句话给他不想死的所有理由。他决定坐班车先去巴东,再从巴东走回落羊山谷,这样虽说要坐两天车,花去不少的车费,但会绕过黑松峡和雷刺爪子湾噩梦一样的行程,县里电视也在播,说黑松峡豹子伤人的事。

买了一张车票,在车上竟然碰到了那个好心的石砚村的男娃子,也捧着一个骨灰盒,可身边却有一张大大的婚纱照,还是彩色的。我哥哥心里一惊,以为不是在人间,糊涂了一瞬,那男的才说出原委:是用他们随身带的一张旧照片在电脑上合成的。

“就两张脸是我们的,身子和衣裳都是别人的。”那人说。

我哥哥看着那张电脑合成的婚纱照,泪水又一次滚滚而出。这是一对多么善良的男女啊,可是险恶的山路生生拆散了他们还没开始的幸福。我也被生生拆散了,也是还没开始。可是早霞有些淫荡的话“你在我身上……”这句话时常在他快绝望的时候冒出来,给了他一丝天高地阔般的幸福感。

到了巴东,我哥哥突然想起四呆,他就去码头上找四呆。他恨四呆哩。他捧着骨灰盒找到了四呆。四呆满身的磷矿粉,跟在煤窑里的我哥哥没什么两样,只不过一个是黑的,一个是白的。四呆拍着身上白色的磷矿粉,指着我哥哥手上的那盒子问:

“你这是干什么?哪个的?”

我哥说是晚霞的。

“晚霞的送我这里来干什么?”

我哥说:“我是大双。”

四呆说:“你甭说鬼话,你已经死了,我不跟死人说话。”

我哥说:“胡说,我不好好活着么。晚上我请你吃白酥肉。”

巴东的码头上,一入夜,便有许多卖卤菜喝酒的人,卤菜又以凉拌的白酥肉最入口,有辣椒、蒜子、生姜、酱油和醋。辣子酱、酱油尽管放,随自己口味。等坐在了人家的桌子上,等拌得有红是白的白酥肉端上桌子来了,四呆还在说:“我不跟死人说话,也不跟死人吃白酥肉。”

“我敬你三杯,我先喝了。”我哥哥说。他喝掉了三杯苞谷酒,又倒了一杯放到晚霞的骨灰盒面前:“我再敬晚霞一杯。”

“晚霞不是早霞,我晓得你是为早霞来找我的。”

我哥呼地一下站起来,一盘白酥肉就朝四呆砸去,然后一把掀翻了桌子,连晚霞的骨灰盒也砸开了,骨灰散落了一地。

“你把我害得好惨。”我哥哥说。

四呆的脸上贴着些酱油和蒜子,额角正在往外渗着血。我哥哥砸过之后气消了,就去地上拾掇晚霞的骨灰。四呆也蹲下去,帮我哥哥拾掇骨灰。

后来他们坐在长江边上,抽着烟,说着话。

我哥哥说:“你他妈的东不找西不找,高不找矮不找,为啥偏偏找上我的女友呢?”

四呆说:“美女人人爱嘛。”

“可那是名花有主了。”我哥哥说。

“大不了是个遗孀,”四呆说,“就是传你和小双都死了嘛,去煤矿的有几个能回来?你们又不给音讯,连你爹也不知道你们死活。”

我哥哥说:“就是死了,也要家里去收死亡费二十万哪。”

四呆说:“现在的矿主哪个不黑心?好多失踪的不稀奇。”

我哥哥说:“咱村里又没电话。”

四呆说:“你妈的要是真爱早霞连封信也不写?”

我哥哥说:“可去年春上我爹去我还搭了封信回来的,早霞也搭了口信去。只因我爹不是个东西,诓了我。”

四呆说:“你还是不爱早霞,爱她不一天一封信吗?”

我哥哥说:“早霞再怎么瞧不上我,也应该更瞧不上你,你四呆不屙泡尿照照,长得歪歪扭扭,翘七塌八的,也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四呆说:“我怎么了,哪桩比你不强?是如今我那艾滋老叔说我向早霞耍流氓,抓了我。我当初是副场长了,毕家山药材场脱贫致富第二带头人,新农村建设的积极分子,和谐社会的先进典型,只是现在有家不得归,三个大棚的党参也便宜兑给别人了,呜嘿嘿……”四呆说到这里哭了起来。

我哥哥就劝他。四呆说:“女人是祸水,女人是祸水,我信了这古话了。可是再怎么她也瞧不上老艾滋叔啦,还不是看人家是所长……”

我哥哥本来想把前两天在招待所的秘密说出来的,幸福有时极想说出来给他人分享。可我哥哥还是没说。我哥哥却说了另一个问题:

“是不是男人都想搞跟自己女儿一般大的女人?”

“那是畜生。”

“是不是都想搞干女儿呢?”

“只有你到时认一个干女儿了你才知道。”

四呆又问:“你打算怎么办呢?你准备捧着你弟妹的骨灰盒往哪儿走?落羊山谷莫非还有哪个姑娘等着你?”

“早霞是我的!早霞肯定是我的,谁都别想!”他说。我哥哥说。他信心十足地说。他从来都没有像今天这么有信心。当信心上来的时候,所有的晦暗都一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