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哥哥到了野羊尖,找鲍家父亲要了一把铁锹,把晚霞埋在了那棵樱桃树下。然后,他回到了羊家村,剩余的事情就是睡觉。奶奶还活着,得亏了左邻右舍的照顾。特别是梁毛子。他给我哥哥说,他还为羊家的老奶奶做过一顿毛野鸡蛋吃。奶奶证实了这件事。梁毛子说,他看见刺丛里野鸡咕咕地叫着,去扑鸡,没有扑着,却捡回了一窝毛野鸡蛋,有十几枚,全是绿壳蛋。“春天了,它在孵儿哩。”
春天了,夜晚的山里到处传来野牲口们求偶的呼唤,有带蹄子的,有带爪子的;有圆毛的,有扁毛的;大的,小的……
春天了,晴爽的丽日,薅草的队伍上了坡,山里的人兴互助薅草,可以轮流在人家里吃饭喝酒,人多闹得欢,薅得快。我哥哥往田坡上走去时,听到了那片田里早唱开了薅草歌:
清早起来雾沉沉/敲锣打鼓出了门/歌郎歌妹把路引/来到山上扎大营
东山弟兄们/来到东坡扎大营/要把杂草锄干净/看到苞谷长成林……
听着那叮哩咣啷的锣鼓声,我哥哥远远地站着。薅草的人一字排开,向前挥锄,锄头的刃口在阳光下闪烁着,像照相机的闪光灯。
我哥哥走到自家的田头,梁毛子赶快给他递来了香烟,说:“我给村长说不要你的地,村长说我说了不算。说你们兄弟三年没回来,还有你爹。三年前你妈死了,你爹疯了,你跟小双走了,地就撂荒了。那年还兴农业税,你们有几百块钱没交哩,找人不着,村里还养着你奶奶……村长说咱这儿人多地少,好地更少,不能荒着……村长说县里备了案,改地难办哩……”
这些他都听过,这些他找过村长,都听过,就是不能还田。还说了,让我哥哥等着,只有等村里有人死了再给田你。——跟当初村长给梁毛子说的一样。咱这山上的老人粗茶淡饭,清心寡欲,又不知山外的事,每天与阳光、森林和云雾打交道,知情在理、中规中矩地活着,阎王爷没有任何理由收走他们,所以咱山里的人个个长寿,等他们死等于是盼地球爆炸,他们一个个都活成精啦。
确实是乱石滚滚,石多土少的山谷。村长也不是故意为难咱。在犬牙交错的石坡上,只有一尺宽的土窝,土窝里也点种了一两株苞谷或者洋芋(都是有主的地儿)。山上缺的是土,就算我大双狠下一条心自己开荒,也没有荒可开,总不能在石头上种庄稼吧?可我哥又一想,就算把那几亩地要回来,我一个人种么?我种了庄稼又是为何呢?我哥哥看着在田间劳动的成双成对的男女,不禁摇头。有了地也没啥意义了,因为早霞没有了。
我哥哥睡到第三天,早晨起来,给奶奶的桌子上压了两百块钱,就悄悄出了村子,他去了镇上。
小镇座落在落羊溪边,只有三四十户人家,而且差不多是农家。一条过去贩盐的川鄂古道铺在镇子中心,可也痕迹模糊,残缺不全,只是两边的有些古旧门楼的房子,可以看见当年曾有的热闹。而如今,也差不多被风雨和虫子蛀空了,廊檐上堆着乱七八糟的杂物、木柴、干薯藤、棺材和风车。牛粪正在街心的草丛里散发着臭味,流水正高高低低地向下游流去。溪河边,有些古老的大树,正在和春天争夺着形象,枝繁叶茂,造型老辣,大开大合。
就在这样的一株皂角树下,就是老艾艾叔派出所长的家。我哥哥记得有一年赶集,与妈一起在秀三姑家喝过一杯茶。秀三姑当年是这家的主人,如今是早霞。我哥哥从尚未涨水的河溪蹚过去,沿着老树根爬上坡,就有一个老青砖粉墙的后院。狗朝他疯狂地咬着。他等待着,没听到人喝斥狗。他用石头砸狗,狗怕了,呜呜地舔着伤腿进入一条篱笆小路。
他接着就在屋子里看到了早霞。他无法与早霞联络,怕屋子里有老艾,就学夜鸟叫。没有发现其他人,或许老艾已经睡了?早霞躺在沙发椅上,一动不动,蜷成一团,并且时不时听见她嘴里发出哼哼声。
“霞!早霞!”他压低声音叫。
早霞终于有了反应,撑起肘子,抬起头来,朝后窗看。
“哪个?”
我哥哥是作好了跑的准备的,后山的路他熟。他白天在一家农民家门口偷了一把柴刀,别在腰里,就有了底气。那把刀约有一尺长,又厚又沉手。
后门正待打开。门栓拉开了半截,早霞知道了是谁,声音很小但很严厉窘迫地说:
“你还不走!”
可我哥哥那时什么也顾不得,硬是生生顶开了门,然后,在昏暗里,一把抱住了早霞。
“我身上疼!”早霞死劲捶打我哥,并把他往外推,我哥哥虽放松了双手的劲儿,但还是揽着他,问她“是怎么了”。
可早霞不说,我哥把手伸进她毛衣里按着的某地方,她就“哎哟”叫起来。——那是伤。
“又打了你?”
“你这该死的轻点。还不是为你,还不是为你。你走吧,大双,我求求你。你不要瞎想了,不可能了!”早霞向我哥求情说。
“为什么?为什么不可能?他打了你!为什么?我是来告诉你我已将晚霞带回家了,入土为安了……”我哥哥语无伦次。
“谢谢你,大双,你走吧,不能再添乱了。事情不可再回头了……”早霞狠狠地把他往外推。
“不!”我哥说,“不,不能,不行。”
“你真的走,大双,不然我们两个就死定了!”早霞铁定了心要把我哥撵走,这确是很危险的,我哥哥那时一定是丧失了理智。
就在两人拉拉扯扯、推推搡搡时,忽然早霞一声尖锐的惊叫:“啊!”我哥哥一看,早霞竖起她的手指——正汩汩地冒出鲜血。
“你……”
早霞咬着嘴唇,没有说话。我哥哥猛然明白了,是藏在腰上的柴刀,划破了早霞的手指。
“快,我给你包扎!”我哥哥从腰下摘出柴刀,放到地上,把早霞的手指捉住按着。这时早霞看到我哥从兜里拿出一个手巾来给她包扎,是一个喜鹊梅花图案的汗巾!就一把夺过去,看看汗巾,又看看我哥,眼里好不热切深情!“还在呀!”早霞将那汗巾重塞进我哥的兜里,从茶几的抽屉里寻出了纱布。我哥哥给她包着,他们坐到沙发里。包好了手指,早霞又掀开衣服,让我哥哥给她背上擦药水。早霞已经不避他了,我哥就是这样一下子激动起来,抱住她,把头埋在她怀里,像饥饿的难民见到馍馍,又揉又吃又叫喊:“霞,我要你,我不能忍着不要你,你是我的,我的!”
事情狂风暴雨般地发生了,又狂风暴雨般地过去了。他们发现沙发已经摇摇欲坠——这是在两个人平息之后,冷静之后,退潮之后。
“我本来浑身就疼,你把我弄疼了,狗日的大双……”
“我要把你弄死!”
“你跟老艾的心一样恨呀!”她这时咬了我哥的耳朵一口,神秘地指指房内,“你这是虎口夺食……”
刚才我哥不顾一切地做了,什么都没有想。早霞这么一指,倒让我哥抽了口冷气,捡起地上的柴刀,就蹑手蹑脚地进了房里去——他以为是老艾喝醉了在沉睡。可房里没有人,没有谁,床是空的。床前的五斗屉上,放着早霞和老艾的照片,就像一对父女。
“你在吓我哩。”我哥舒了一口气捏着早霞的鼻子说。
早霞靠在大双怀里,说:“大双,你是真心爱我?”
我哥说:“那就是假的。”
早霞说:“你究竟是爱我的人,还是爱我的身子?”
我哥说:“人、身子一起爱,你所有的一切我都爱,都是我生命的一部分!”
“你可害了我,”早霞就落泪了,一会,说,“大双,我什么都给你了,快走吧,真让那个该死的撞上了,你我的小命就没了。”
“那就一起死呗。”
“不!”
“那就一起离开这里,到城里去,远走高飞,我可以拼命干活养活你……”
“太辛苦了,你那几个钱,是用命陪的,我消受不了。”
我哥说:“你是不是以为我板凳上睡觉这辈子翻不了身?”
“不,不,老艾已经感觉到了,他说了……”
“他说什么?”
“他打我,往死里打,他说我迟早要跟你一起……”
“怎么?”
“私奔的……”
“你说了什么?”
“我说了我喜欢你不喜欢他。”
“你怎么当着他的面这么说呢?你真的这么说了?”
“说了。我是气他的,就是让他打,把我往死里打,打死了就好了,我也就解放了……”
正说到这里,门外突然响起了拍门声,并伴有老艾含糊不清的被酒精泡着的声音:“开门,给老子开门!你死了没听见?”
早霞的脸唰地白了,“快跑!”她起身拉开后门,用无穷的力把我哥猛一推,我哥就出了后门。狗叫得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