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陈应松文集:马嘶岭血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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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农妇/山泉/有点田(九)

我哥哥顺利地溜进深重的黑暗里后,那两个字就渐渐亮了起来:“私奔、私奔、私奔……”这两个字像号角在催促着他,蛊惑着他。我哥哥幸福而落拓地坐在山上的山洞里,回味着不断累积的快感,还有早霞的话,早霞对他贴肉贴骨的恩爱缱绻。他坐在寒冷的山洞里,想着此刻本来应与早霞在那温暖的被窝里,而这种时刻被老艾占去了。在山洞里一个人过夜也是有的,这是在很早前,他与爹和我进山去采药,走失了。但后来被爹找到了,然后就是升起大堆的柴禾,然后爹再给我们烤带出的干粮,然后就是有爹守着洞口,我们两兄弟可以美美地睡上一觉……而我哥哥此时抱着双臂想,现在,我为了本应是我的女人,却成为孤独的野人,随时会被野兽吃掉和冻死的野人,好日子被无情地撕碎了。在那深深的煤窑里,每个挖煤工在暗无天日里念叨的不就是“农妇、山泉、有点田”这未来的希望吗?不就是想赚几个血汗钱回去过这种朴素平静的日子吗?只要不死,只要哪一天不透水,不瓦斯爆炸,这希望在每个人心中,都是顽强存在的啊。

我哥哥躲在冰窟似的山洞里,听着枭鸟的叫声,听着娃娃鸡的叫声,听着那森凉严厉的流泉声,听到隐隐的雷声,不知道明天是否还能偷鸡摸狗般地与早霞相会。

在滚滚的雷声中,我哥哥决定还是到野羊尖鲍家去。于是,他冒着被雷击和野兽袭击的危险,摸夜路去了野羊尖,终于敲开了鲍家的门。

我哥哥暂时找到了一处安身的地方。他与早霞的爹一起吃饭喝酒,给他劈柴、拾掇菜园,帮他采药、熬药,伺候他,也就有了名义与早霞见面。早霞上山来的时候,看到她爹有了个伴,还有了个照应的人,甚是喜欢,也与我哥缠绵亲热,但就是坚持不在山上过夜,这让老艾抓不到任何把柄。老艾是不会管早霞的爹的,这让早霞也找到了上野羊尖的由头——总不能丢下腿脚不便的爹一个人在山上吧。

有一天,早霞上来,还没进屋,就在樱桃树下,拼命地呕吐起来。我哥哥有些警觉,问她怎么了,早霞什么都不说,只说是不舒服,早晨上来,吸了冷风云云。

过了两天,早霞再上山来,又是吐。她爹和我哥哥都急了。早霞依然什么都不说,说是胃有点不舒服,云云。我哥哥发现有问题,就把早霞找到屋后追问这事。早霞被逼到墙角里了,只好说:“怀了你的孽种!”我哥哥一听,如雷贯耳,脑壳懵了半天,回不过神来。我哥哥喜得跳了起来,说:“你怀了我的娃?你真怀的是我的娃子?”早霞说:“那是哪个的呢?老艾我一年没给他怀。大双你可害了我,你可是一枪就中的神枪手啊!”早霞说,是在医院招待所里的那次怀的。这事只有晚霞知道,可惜晚霞死了。我哥哥手足无措,看早霞怎么看怎么深情,要给她做好吃的,要听她肚子,早霞就骂他傻逼,苕货。我哥哥喜得团团转,也急得团团转,问咋办?问老艾知不知道?老艾若知道了咋办?早霞说,只好把它打掉。我哥哥一听不干,说我好不容易种了个娃子,有了传宗接代的,说什么也不能打掉的。早霞说,不能打掉放你肚子里去怀。躲得过初一,也不能躲过十五。我哥哥死活不肯,说那就跟他走了算了。早霞说,说得轻巧,吃根灯草。人是能说走就走的东西?我爹呢?让他一个人在这里,有他的活路?就算走了,走哪儿去?逃外国去?逃到天涯海角老艾也能把咱们抓回来,老艾是干什么的啊!我哥说,那就跟他离婚。早霞笑话我哥还像个小娃子那么幼稚可笑。有什么理由离婚?他不离你没办法。外人也不理解呀,派出所长的老婆,那不是在天堂里过生活,吃香喝辣,要什么有什么。

商量得没个结果,早霞就回镇子了。

这之前,早霞算准了与大双在县城的那次会出事,还是做了许多准备,给老艾打障眼,大张旗鼓地去庙里拜送子观音,还找一个老中医,弄来了一大包男吃女也吃的治不孕不育的药,并且一改往日的逆来顺受,在夜里主动与老艾温存。老艾晕晕乎乎,也没朝其他方面想,可是,终于在这一天,老艾从外面回来,看到了早霞在后门外的河边,吐得死去活来。

“咋的啦?”他问。

早霞知道这一天总会要来的,就故意轻描淡写地说:“没咋的,可能是有了。”

“真的?”老艾喜。可老艾生性多疑,在屋里走了两圈丢掉第二根烟头就心里打起鼓来。

“真是我的?”老艾摸着早霞的肚子,像摸着一个犯罪分子的头。

“不是你的是哪个的?干爹我的血都是让你戳穿的。”早霞说。她有时叫他干爹,是希望他能给她一点温情,不要像打狗一样地打她,让他想到自己是长辈。

会有一些作用。每当早霞叫他干爹,他就会有所收敛,就会色迷迷地看着她。

“唔。”他说。他内心这么说:“迟不怀早不怀,那大双一回来她就怀了,还一个晚上没回。”他是指那一夜背晚霞在山洞的事。他又想:“迟不吃早不吃,这时候非得要我吃药……”

老中医的药真的这么神效?观音真的有求必应,想要啥啥就来了?

鬼扯!鬼鸡巴扯!——老艾是彻底的无神论者。

老艾越想越不对劲,可也沉得住气,装着关心早霞的样子,还给她杀了一只鸡,说是补补身子。两人在那儿吃着鸡,各想各的心事。半斤酒喝完了,老艾就睡下了。

睡到半夜,老艾突然把早霞从被窝里拎出来,不让她穿衣服,像提审犯人的让她站到堂屋里,问她说:

“告诉我,是怎么怀上的?”

早霞说:“干爹,你还没有醒酒。”

老艾说:“我今天不想要这个娃子了,我想把他踹下来。”

早霞冻得簌簌发抖,吓得飕飕发战,打着牙磕说:“干爹,你未必是孤老心?”

老艾说:“老子就是孤老心,要娃子做什么!”说着飞起一脚就踹早霞的肚子。早霞捂着肚子“干爹啊干爹呀娘呀爹呀”地号叫着,在地上连滚带爬,最后躲在水缸边。那老艾就踹她的背。踹累了,又爬上床睡去了。

可怜的早霞为护肚中的娃子,背脊骨都差点被老艾踩断了,疼得大喊小叫一夜。第二天早晨老艾起来说:

“早霞爱妻,昨晚我做了个梦帮你流产,是不是真的?”

那老艾还抬起脚来做了个动作。早霞连连说:“没有没有,干爹喝醉了,睡得蛮死,没帮我流产,我好好的呢。”

老艾说:“还真是个梦咧,爱妻我热鸡汤你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