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陈应松文集:马嘶岭血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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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龙巢(一)

起先,人们看到甘老大的渔船出水时,以为他要把船卖掉,好还儿子欠下的那笔债,然后,弄点盘缠打发儿媳青儿回娘家去。在皇天湖这块地盘上,甘老大对他的晚年可能作好了凄凉的打算,这种打算是很正常的。人们对他的同情几乎快变成祝祷,因为好些事看起来已经无可挽回,正如日下的江河。

这个一辈子都在风浪中滚的辛劳渔人,早些年差不多逮尽了皇天湖最凶残最狡猾的老鳡和刺鳜,所以,他也差不多快成为魔鬼了。他没有过上一天清闲的日子,鱼使他活着并造化了他的一生。他房子的每根檩条和瓦托,都是用鱼的亡骨支撑起来的,鱼给了他当年村里最能干的女人和后来的儿子、儿媳,以及一生下来就会像英雄那样痛哭的孙子。但是近两年来,他的运气就像他的年纪一样越来越糟糕。他的儿子欠了别人一屁股债便不辞而别,从此失踪了。他的孙子在不足五岁的时候就参与了一场血腥的械斗,将父亲债主的孙子啃去了半截耳朵,而孙子也被一根滚钩钩住了脸皮,深深的伤疤记下了孙子童年的仇恨和屈辱。还有,他的儿媳因想自尽,在皇天湖吐出的泥沙,以及他送给儿媳的两记耳光,都给人们留下了黯淡的记忆。

船终于被搁上了手扶拖拉机。船底下的水滴淌着,渗进干燥的沙滩。舷边的青苔有气无力地耷拉在四周,被料峭的湖风吹干后,像一条条哀伤的纸幡抖动。拖拉机手正在死死地摇动手柄,天太冷,机器总是发动不起来。甘老大抱着孙儿上了车,接着他的儿媳也上了车。一会,手扶拖拉机启动了,颠簸不平地离开了滩头。

谁都躲着这条摇晃上路的旱船。此刻,大家觉得还是不同甘老大打招呼的好。但是,在各自的窗下,人们的目光并没有离开这辆车子,那些复杂的目光也随着拖拉机曲折地颠簸。风很冷,皇天湖的天空露出残酷的严冬景象,虽然已到了二月,风掀动着碧绿的浪花,把凉气送上光秃秃的岸边。

手扶拖拉机迎着寒风开,但是还没等那船影在公路上消失,拖拉机便向右拐了个急弯,奔向西南方向狭窄的湖埂。在湖埂的两旁,是一窝窝还没有复苏的牛蒡草和旱蒲,枯黄的叶子在风中起伏,时时遮掩了那车、车上的船和船上的三个老少。有一会儿,车停下了,司机两边错动着前轮,机器冒着浓浓的黑烟,甘老大和他的儿媳妇跳下来,在后面推顶。车陷进了淤泥。折腾了半天,轮子又活动了。甘泽大叔再没有上车,跟在后头。这是往哪儿开呢?人们这时有点诧异了,脑子就那么“嘣”地一下,有豆荚炸开的感觉。西南方,皇天湖已经到了它的尽头,圆丘似的岗子和湖田散乱在那儿,那儿无路可走了,除了天空便是天空,但是车仍然向深处开去。

“龙巢吗?他们到龙巢去了!”人们这才有些恍然大悟,随即又陷入更深的狐疑。

那只旱船愈来愈小了,看起来就像搁在草丛中的一个窠穴,而那船上蹲着的几个人影便像几只孤独的怪鸟。

“甘老大拣上龙巢了吗?”人们交头接耳地议论,“那村里甩下的几亩水面,那个野地方,甘老大拿到了怀里?”

“村里是怎么搞的!”有的人开始埋怨起来,“真是,甘老大也是气糊涂了。”

到了这时候,人们对他的关切已经达到极点。“是往龙巢去了。”有人终于降下翘望的酸脖说。

“甘老大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他的儿媳和孙儿也都在。”

这一天,是农历的正月初三,皇天湖村的每一家都在烧焙着他们的熏鱼喝酒,男人偶尔到屋外撒一泡热尿,女人们没事了便躲在火塘边看电视嗑瓜子。这一天,还能听得见稀稀落落的爆竹。慵懒的春节使野狗也不愿东窜西窜地拖着瘦腿去寻村外顽童的野屎,它们躲在避风的草垛下,有气无力地啃着那些难啃的骨头。这一天,甘老大儿媳青儿的娘家哥哥,开着手扶拖拉机,把船拉到了龙巢。他的孙子荸金坐在车上,脸被风吹得青紫,他拉了拉孙子帽上的耳护。荸金东张西望地问他:“爷爷,我们不回家去吗?”

“那儿好玩哩,荸金。”他抹了胡须上贴着的雾汽,说。

到了龙巢,他们把车上的东西都搬下来,弯着腰进了低矮的鱼棚。

“狗日的滚子山,没作个好事搞。”

甘老大整理着家什,他儿媳看到甘老大阴沉起来的脸,把两只手支在柴门上,望着外面的天气。甘老大把这一大间让给了儿媳和孙子,在旁边的小偏厦厨房里,他把自己的行李搬了进去。

船推下水了,到处是水草纠缠的架势,衰败的菱角壳像浪渣一样漂浮在水面。甘老大把竹篙深深插进水里,船绳搅起不规则的波浪,带动了团团的苔藻,像鼻涕一样挂在甘老大的手上。甘老大一脚踩空了淤陷的岸埂,像一个怪物那样笑了起来:

“哈,龙王爷拉我下水了呢!”

他这样说着,又突然大声喊了起来:“看谁欠谁的,有好戏看。噢,真是不错的地方呀!”

“爹,歇口气吧,日子还早着呢。”

儿媳青儿小声地说,连她自己也听不清楚。甘老大的那些话,使她感到无缘无故地恐怖,有些并不存在的东西便活灵活现地浮动在她的眼际。不就是为了丈夫留下的那些债务吗?她只是抓紧儿子荸金的手。

就这么安顿下来了。连村委会也没料到,甘老大会这么急切地就开始行动。那份奇怪的合同,刚刚生效还不到五天。

冰雪冻住了龙巢。几天来天气出奇的冷,从皇天湖阴沉的上空吹来的风,就像一具干尸那样枯燥无味。甘老大从周围打来了一些蒲草,加固了一下他前任滚子山留下的鱼棚,没用完的留作以后的柴薪。他的儿媳从村里的老宅陆陆续续搬来了渔具,然后由甘老大整理好那些渔网、网箱和鱼夹。

到后半夜就听见浅沼地的电线像寡妇一样呜呜地嚎叫起来,雪子儿打在鱼棚的北壁,棚顶的茅草响过一阵后就喑哑了,雪在寂静地向皇天湖区倾落。早晨起来,世界已经是另一幅惨淡的样子。浅沼地带的团团雪包铺陈在那儿像训练有素的吊丧队伍。甘老大看着封冻的龙巢水面,那条小船臃肿得可怕。这片神秘的水域暂时沉寂了,在休眠中伸出几根瘦菖蒲,也一如溺水者的头发,在冰层之上摇曳着肃杀的景色。甘老大紧了紧棉袄,鼻涕不住地被寒气引诱下来。他作为一个老渔民,一辈子的愿望是不朝这片水域看。但是现在,他似乎是被一种无形的魔力挟持到了这儿,并且把他的残年作一笔赌注押上了。人生不过是在投两颗骰子,一单一双,看起来那么简单无聊,却把人搞得起起跌跌,进进退退,风光和耻辱在一眨眼的功夫就会同时发生。有一种欲望,有一种激动,使你不会善罢甘休,你总是不休地投呀投呀,是福是祸都躲不脱。说得好听一点,就是在一堆灰里刨两颗火种,像鸡子刨食那样。

龙巢此刻正踩在他的脚下,但是这莫测的水底谁知道潜伏着什么不幸,或者将馈赠他和他可怜的儿媳和孙子什么东西呢?那一年,七月大旱,赤日炎炎,周围几个村的抽水机架到这儿,抽了三天三夜也没把它抽干。那些手拿赶罾的人一个也没敢下去。他们说,龙巢的下面有一个海眼。在甘老大前面承包这片水域的是滚子山,这个倒霉的中年人手气不好,拈到了这个阉,他投下的四万尾鱼苗,差不多都如石沉大海,到头来连本带息赔了进去,破产了的滚子山,只好洗心革面,干上了满身腥味并善于缺斤少两的鱼贩子。从此后,龙巢只好搁弃在这片湖沼地角中,像个阴险的老处女,等待着强奸她的人。

甘老大径直穿过龙巢,脚下的冰凌发出嘎吱的声音。他现在站在龙巢和浅沼地的交界线上。眼前的浅沼地带像一个荒凉的星球,好多地方没能冻住,在它们的底下沤着古老的腐烂植物,蓄满了肮脏的热量。甘老大呼着团团白气来回地走动,想像着这儿无穷的奥妙。不错,滚子山竟如此败了,现在轮到了他。而这是他自找的麻烦,如果他不来承包这村里最后的一块水面,他有什么能力来偿还儿子的债务呢?

村委会对他的这个要求开始总是含糊其辞,他们知道,把龙巢给了甘老大,无疑于对他是雪上加霜。最后村里答应了他的要求,给他订出了如下几条:1、合同三年换约,他可以随时中止合同;2、三年之内的承包款,村里只提取30%,另外70%全部交给他儿子的债主……等等。那个不听话的儿子甘震,背着他,与人合伙转手一条渔船,在没有交给买方的时候便沉没进湖底。这条没有保险的渔船便使他的儿子惨遭厄运,在逼债人三番五次上门来讨债,闹得尽人皆知之后,他脚底擦油开溜一去不返,从此杳无音讯了。这笔债务村里只好插手。签订合同是在一盏马灯下进行的。甘老大拉着孙子荸金的手,在合同上按了手印。父债子还,是天经地义的,五岁的荸金在他不懂人世的时候,就以最严肃的仪式,继承了他失踪父亲的这笔债务。从一定意义上讲,这不是一个承包合同,只不过是一张债券承袭的立据。那个小小的红指印,激动了所有的村干部。在马灯下,荸金那张刻有伤痕的嫩脸显得很庄重,也很滑稽,它是对严酷现实的投降。但是,村干部都知道,真正偿还这笔债的是欠债者的父亲甘老大。也就是说,现在变成了子债父还。哪怕村里总是护着甘震,对法庭来调查的人也一再搪塞,他们一口咬定说人失踪了,你找我要钱,我先得找你要人。但是甘老大却作出了令人惊讶的决定,他替孙儿订下了合同。这件事,他瞒着他的儿媳青儿,直到他把这份合同拿回家去,青儿呆了,但是这个老渔民,当着儿媳的面,用他认识的有限几个字,在合同下面歪歪斜斜地写上了:“该合同所负的一切法律责任皆由我承担,甘泽。”

“好了,”老渔民对他的儿媳说,“你现在可以领荸金走了,回娘家去,再找个稳当的人好好过日子。我们甘家,祖祖辈辈不欠别人的债。在我见阎王爷之前,我把它还了。”他说。儿媳抽泣了一夜,第二天早晨,却把打好的包裹重新打开,对这个老渔民说:“爹,债是我丈夫欠的,该荸金还。荸金是我生的,该我还。能走的时候我就走,不能走的时候我不走。”

老渔民默默地蹲下来,抱着孙子荸金,苍老的眼里滚出了两颗泪水。

雪开始融化了,金光耀眼的冰面四处破裂,春天说来就来,从老远看去,这里那里,竟钻出了些青枝绿芽。甘老大到镇上去打酒,也准备了去生资门市部买清塘的巴豆。在臭气熏天的鱼行里,碰见了滚子山。滚子山亲热地叫着甘老大,从屁股头抽出几根皱巴巴的烟,递给他一根,头莫名其妙地点着,神经质一样,却不说话。

“鱼价又看涨呢。”甘老大敷衍地说。

“您有鱼吗,有鱼卖给我吗?”滚子山说,“我的四万尾鱼转给您了,我连个零头也没打上来。”

“鱼哪?”甘老大看着这个一脸疟疾相的中年人。

“鱼呢?”滚子山说,“讨鬼吃了。”

“是不是野鱼太多?”甘老大试探地问。

“我搞不清楚,我没看见,一场雨一下,鱼就飞了,我日他妈,这鱼行的鱼都是我投放的。我日他妈,人悖时,运道低,蹲着屙屎蛇咬鸡。甘老大,您说呢,您说呢?”

“唔唔。”甘老大答。

“有野鱼就有家鱼,有家鱼就有野鱼,”滚子山一个劲地说,“您买巴豆去吗?清塘?清死了塘底的螺蛳蚌壳,看你拿什么给鱼吃。”

“我不买巴豆。”甘老大说。

“生资门市部往这边走,甘老大,你走错了。”

“我不买巴豆。”甘老大边走边说。他像躲瘟疫地离开了这个至今惊恐未定的中年人。他真后悔遇见滚子山,把他刚燃起的信心兜头浇熄了。

甘老大空着手回来,踏着化雪后泥泞的湖埂,眼中迷茫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