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路上拖着长长的影子,甘老大挑着网箱,向长江的燕子矶走去。这已是四月的头了,一路上柳花飞舞,纷纷扬扬。他的赤脚扑扑地拍动着路上的灰土,巨大的网箱和行李勒在肩胛中,还有用袋子装着的米和油盐。在这条长长的台渠大路上,树木很少,太阳在中午便显得有些热力了。两旁的水田里盛开着蓝色的紫云英。他迈动沉重的双腿,走一气,歇一气。台渠大路一直通向新闸,然后才是蜿蜒的长江大堤。上了堤还有五六里路程,才能到那个僻野的矶头。
在一段废弃的干渠那儿,他歇下担子,坐在墙基般的青石之上,擦着头上的汗水。几头黄牛在干渠的另一边吃草,光滑的淤泥没齐它们的大腿。云影慢慢地向他走来的方向飘去,一只老鹰盘旋在一大片青蓊的麦地上面。他饥肠辘辘地盘算着要走的里程,只好又挑起担子,慢慢地朝前面挪去。
天暗下来的时候才走上了新闸的大堤,堤边是一个临江小镇。灯火已经星星点点燃起来了,到处弥漫着厚厚的烟岚。镇上走动着一些影影幢幢的人,录音机传出的歌声使他的头疼痛得一阵阵发跳。他两边换着肩膀,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在一家敞开的小酒店门前,他停下担子来,一股油辣子的气味从店里蹿出,他打了两个喷嚏。进去后叫了半斤饭和一碗豆腐汤。刚坐下来,他认出了来打招呼的老板,老板也认出了他。原来是多次到皇天湖贩过鱼的老姚。老姚有两颗非常突出的暴牙,笑起来一副特务嘴脸,现在甘老大见到他,却有说不出的亲切。老姚给他的豆腐汤中加了一个鱼头,并且放了很厚的油辣子,表示依然只收他的一块钱,饭尽管吃,吃饱为原则。
老姚问起皇天湖的熟人,指头一只一只地往下扳,显得很怀念的模样,他坐在甘老大的对面,一边抽烟一边咳嗽着说话。甘老大吃得满头大汗,身子慢慢地有了些活力。之后,老姚又问起了他的家里人,问到他儿子甘震,甘老大说还好,问到儿媳孙儿,甘老大也说还好。老姚还记得他儿子的名字,这使甘老大心里万分地感激。
“你这把老骨头哇!”老姚叹息说,“你来得很早,捕捞鱼苗的人你是第一个,皇天湖那边的人路过这里,都是到我这儿吃饭。”老姚又说。
“路太远。”甘老大放下碗筷说。
“甘震没来吗?”老姚翻着暴牙问。
“他有事。”他小声地答,声音像一只暧昧的蚊子。
“天不早了,你干脆在镇上过一夜吧,我这里有铺。”
“不啦,我要去啦。”
“要不叫我儿子送你一程?”
“难为你了,老姚。”
甘老大结了账,又挑起那些家什,向堤上走去。
天黑得越来越彻底,从江面过来的夜风,使甘老大濡湿的背一阵阵发凉。他默默地在大堤上走着,不知在什么时候才走到燕子矶。
他看清了堤下那个防汛的哨棚,像一个香火冷落的小庙蹲在江边。现在没人住,只有到七八月份的时候才有几个人蹲在里面守夜,而三四月间,就成了捕鱼苗的栖身处。他卸了担子,从怀里摸出火柴,点燃了马灯。哨棚是敞开着的,进门去,臭味和凉气直逼着他出来。里面有一个用砖头搭成的床铺,一些被烟火熏黑的断砖散乱地在地上,还有一泡变黑的秽物。甘老大弯下身来清扫着哨棚,然后把东西挑进来,拿出毛巾,摸着下坡的石头到江边洗了个头脸,这才歇下来抽一袋烟。烟没抽完,就在砖头上呼呼睡着了。
桃花水使江面变得浑黄,甘老大在矶头将竹竿插进软泥,开始在水中放置网箱。他差不多干了整整一天,站在齐胸的水里,水凉得他心窝一阵阵发紧,牙齿也就无缘无故地乱撞。
在以后的几天时间里,他每天都要下几遍水去看看,晚上就在矶头披衣坐着,燃起那盏小马灯,为了防备江猪的骚扰,他不得不这样日夜守候。晚上的江面一片漆黑,江涛深深,撞碎的水花时常溅上矶头,像雨雾一样飘洒,寒气更加侵人。有时候,熬不过的甘老大到哨棚里躺躺,但夜风在没有门窗的棚子里窜进窜出,像阴魂一样地使他难以入眠。白天太阳当顶的时候,他就脱下湿衣裳,像一条晒太阳的蜥蜴仰面躺在石矶头。
第五天的晚上下起了大雨,甘老大披起蓑衣出去加固网箱,生怕几天捕捞的鱼苗被风浪卷走。这样的日子真是烦心,在这个矶头没个帮手,连人影也瞧不见一个,挪好了前面的竹竿,又转过来弄后面的竹竿,有时不得不潜到水底下去。汛水时起时伏,网箱只能跟着水位跑。江上浑沌一片,四处发出尖锐的怪啸。哨棚也被雨洗劫了一遍,没有个藏身的干处,他只好抱着腿,在那件蓑衣中缩作一团,用自己身上的热气温暖自己。马灯昏暗的光晕像招魂一样地照着矶头,他一动也不敢动,就这样守候着无休无止的暴风雨。一直到黎明时分,雨住了,他才像个泡软了的泥人摇摇晃晃站起来。还好的是,这一夜,他的鱼苗没有损失。
他在荒凉无人的矶头像一只与世隔绝的水獭那样,上上下下折腾了一个星期,吃着咸菜和冷饭,终于捕捞到了几千尾鱼苗。那些不足半寸长的鱼苗杂乱无章,青、草、鲢、鳙、鲤、鲫、鲂,应有尽有,长江也像这个世界,生长着不纯的种族。但是他捧着这些忸怩娇嫩的鱼崽,手心被它们钻得痒痒的,总有说不出的滋润。这样,虽然他吃尽了苦头,但可以省下一笔为数不多的“水花”(鱼苗)钱来。这种原始的捕捞已经鲜为人干了,但凭着他的经验和技术,竟然获得了成功。
两天以后,他儿媳娘家的哥哥开着手扶拖拉机,用高高的帆布桶把他和他捕捞的鱼苗运了回去,在哨棚里留下了一堆没烧透的浪渣残薪。
那时候,他儿媳的哥哥找到他,他已经差不多成了一个野人,衣冠不整,胡子拉碴,头发和一些水草在脑壳上纠缠不休,人瘦得皮包骨头,站在网箱边,活像一个从江中钻出来的水鬼。青儿的哥哥一面给帆布桶加水,一面说:“甘老大,你是怎么搞的?”他笑了笑,却说不出话来,喉咙被几天来的江水和雨水泡哑了。
鱼苗投放后长得很快,除了喂一些精饲料如豆饼,他的儿媳青儿便去四处搜拣猪粪和人粪,割来一些苦草、黑麦草和蚕豆棵,将它们铡碎后撒进水中。慢慢地,龙巢的水变得肥活爽嫩起来。天气转暖,塘底的陈年野鱼也开始活动了,晚上听得见那些母鱼扳籽的声音,显得痛苦而安谧。在早晨的阳光下,便能看见水草梗上的鱼卵,那些鱼卵一颗颗像水晶葡萄浮动在清水里。对付那些野鱼,他必须投入一些螺蛳和蚌肉,在产卵的季节母鱼胃口大极了,它们会把他从长江捕来的小鱼苗一口口吞食进去。
春天以后,该长的都长出了,龙巢的真面目摆在甘老大的眼前。他把小船推到水中,仔细瞧着。龙巢的水草茂盛得可怕,在水底悠悠地摆动,那些膨胀的苔蔓依附在水草间舒卷如云。浅水边,长着一蓬蓬蒲草和水棘,只要一有响动,成群的蚂蟥便从暗处钻出来,像游行示威的难民一样寻找着它们的猎物。特别是一些身躯笨重的油蚂蟥,扭动着肥如妇人的身子,看起来就像一条条泥鳅,而那些又小又密的沙蚂蟥则是在浅沼地带里滋生的,雨水把它们带下来,一窝窝在龙巢中安居乐业,休身养息。还有那些慢慢苏醒过来的牛虻和蚊蚋,嗡嗡营营地在水面上飞舞。更可怕的是些水蛭,它们无名无姓,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孽种,同样在浅沼中繁殖,然后凑热闹一样地跟在蚂蟥的屁股后面,狐假虎威。这些丑陋不堪的居民,都是浅沼地带的入侵者,以它们殖民的梦想来龙巢为所欲为,肆无忌惮,这些过惯了养尊处优生活的魔鬼们总有一股嗜血的渴望,它们戕害了龙巢的声誉,凌辱着清风明月,朗朗蒲乡,除了增添恐怖之外,别无它用,它们力图与鱼共存亡,甘愿得到世界的唾弃。
“难怪连村里的牛也不愿到这边来吃草呢。”他想。在中午,太阳炙烤着龙巢,也同样炙烤着它的邻国浅沼地带。浓烈的沼气带着窒息的臭味向这边吹来。而到傍晚时分,黑压压的牛虱鸟便织满了龙巢和浅沼地的上空,饱餐着飞虻和泥浆中的水蛭。在血红的夕阳里,那些牛虱鸟饥饿的叫声充满了某种宿命色彩。
“也许是好事呢,鱼会吃掉它们的,像这些鸟一样。”他自慰地想象着。他坐在船舱里,替孙儿荸金驱赶着头顶的虻蚊。“难道就不能挡一个坝埂,把浅沼地和龙巢隔开?”
这个想法并不是他陡然滋生的,他看见了在那儿有一截坍陷的的小埂,显然是他的前任滚子山筑的,但是都差不多被深深的泥沼吸了进去,那些从远处运来的土最终成了令人哀伤的遗址。他在那上面踩了一下,像被雷打过的人,一触即溃,而且从深处冒出乌黑的气泡来。
“也许,问题并不出在这里。”他又想。不过这儿的确是令人作呕的地方,连那种水草的气息都掺和着畏琐和淫荡,在湖光水影中云游了一辈子的甘老大实在是有些受不了。
他回到鱼棚的时候,看见儿媳青儿正在用艾草熏蚊子,苦涩的烟味在棚顶袅袅地飘散。他猛然想起滚子山不要他用巴豆清塘是正确的,要多少钱的巴豆?就是运来一车,也怕无法杀死那些害人的东西。
鱼的确长得很快,每天早晨,鱼们就浮出头来在水面寻找着饵料,这是让甘老大窃喜的事。鱼游动在他的船舷边,那种乞食的样子很幼稚可笑。他撒着饵料,想到自己到龙巢来的使命,就是为了能得到鱼,为了能用这些长大的鱼去还儿子的欠债,这才是他的唯一目的。他不是来这儿过一种超脱生活的,虽然过去在皇天湖的打渔生涯中,他可以享受到网晾南风,鱼跃梦境的日子,湖上的浪花也像呓语一样清凉,水鸟像天使一般飞进夕阳深处,送给他一些稀奇古怪的遐想。还有升帆的日子,还有荡桨的日子呢?现在,这一切都没有了,在这污浊的环境中,他没有改变的只是渔人的梦想。鱼,便是一切。他虽然老了,但不能像滚子山一样落荒而逃,滚子山可以去贩鱼,而他却不可以。
孙儿荸金被蚊虫叮出满身的红疱,痒得整天在身上抓,他的母亲便给他抹那种辛辣的清凉油,一到晚上,抹了过多清凉油的荸金,就会浑身哆嗦。后来红疱化脓了,甘老大就去浅沼里抓来几只癞蛤蟆,剖开肚子敷贴在脓疱上面。儿媳心疼地抱着荸金,不忍心看到甘老大的这种恶心疗法。甘老大在儿媳的表情中感到了那种受不了的精神酷刑,但是,既然她的公爹像中了魔一样,她又有什么办法呢?
熬吧,只要能得到鱼,好些事情都可以挺过去,一咬牙也就挺过去了,这就是甘老大的指导思想。这样,他天不亮就叫醒儿媳青儿,每天去湖边路旁砍草。他们把袖口和裤腿都用麻线扎住,来对付天上的飞虻和水下的蚂蟥。青儿在前面用长长的镰刀刈割,甘老大就在后面收拾打捆,然后,一担一担地挑到龙巢来。但是,只要下水,上岸后还是能在腿上找出那些凶狠的油蚂蟥,用一根竹签把它的肚皮翻过来,插在岸上暴晒。这种蚂蟥有极强的生存能力,用刀剁成几截,就会变成几条。这种最原始的肠腔生物,有一个像磁铁般的吸盘,只要沾上你的腿,就拉不下来,你必须用唾沫把它淹住,让它自动放弃你的血管,据说人的唾沫有剧毒,不仅蚂蟥,而且毒蛇都怕它。
有时,他还要带着荸金去塘堰沟汊中摸螺蛳蚌壳。他让荸金站在岸上,独自一个人下去,蚌壳的尖刃总是划得他满脚是血。摸来的这些螺蛳蚌壳回来把它们砸碎,然后投进水里。这些又腥又腻的活,都是由他干的,他砸着这血肉模糊的饵料,祈祷着在年底不至于两手空空,弄得好,还掉债后轻轻松松地过个春节。
吃饭的时候,他喜欢一个人端着一杯酒出去,儿媳青儿闷着头吃饭,总是给他很大的压力,这两个孤儿寡母的可怜样子,让他心情沉重,爱无端回忆往事。他的儿媳有时故意说一些轻松的话,说到村里最近发生的事,他也没兴趣听了。他迫使自己面对龙巢,想着眼前的一切。如果到头来不能收到鱼,他什么都落空了,一切对他都是没有意义的。他感觉到了自己那不得已的固执和冷酷的一面,而对于他,固执和冷酷,就是干下去的前提。
酒总是凉了又凉,越喝越苦。他拼命嗅吸的是龙巢那越来越成熟的鱼腥味,在酒香、沼臭和牛虱鸟的缝隙里牢牢地跟踪那时隐时现的鱼腥,只有那腥气,才是让他沉醉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