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时间像二流子那样,歪歪嘴,说走就打个榧子走了。到第二年的八月,坝埂才全部筑起,又高又厚,坚实得能抵御任何妖魔的袭击。甘老大从泥沼中爬起来,已是满头白发。人们看他老得很快,整天就在算计着这个工程的峻工。这个八月,天高得令人伤心,阳光温和地照在脸上,他闭上眼睛又睁开,看着他晚年在龙巢留下的杰作,真有点不敢相信,在他慢慢枯竭的骨髓中竟有如此大的能量。
他利用两天的时间去钓鳖,来犒劳他的两个忠诚的助手:儿媳和孙子。
这一年,他利用最新的催产技术,在龙巢里用竹竿悬吊了无数产卵巢,使鱼的繁殖能力加快;他花钱买来了大量的精饲料如豆饼和大麦,给鱼催膘。他还引进了一些红荷鲤鱼和大阪鲫来,因为这些鱼又美观又长得快。这一年,他不仅还清了儿子的债务,还有了一笔存款,全家穿上了晃眼的新衣裳。
但是他的儿子并没有回来。
龙巢已经换了一副样子,英碧的藻叶中看得见那些如脂如霞的红荷鲤,波光映着云彩,云彩缠着浮莲,水清气爽,婀娜多姿。
他的心里充盈着无限的悲哀。
从儿媳青儿的眼神中看得出来,她不想再呆下去,她要走了。该干的事情都已经干完了,儿子不在,儿媳怎么留得住呢?记忆可以久留,人却不可久留。在云雀开始啼云的三月,四处响彻着蛤蟆们气鼓鼓的求偶叫声。那道长长的坝埂在龙巢和浅沼之间,长出了草芽,钻出了芦苇。
甘老大打了几斤桐子油,抹着那只斑驳的小船,现在,这是他唯一可做的事情了。早晚向龙巢的鱼投料、开沟放水,等等,都做得失去了生机。他告诉儿媳青儿,他要出去一趟,走走湖南那边的亲戚。
“用不了几天的,”甘老大说,“家里的事就拜托你了。”
他背着儿子过去用过的小黑旅行包,在那条他两年累死累活筑起的坝埂上转了一圈,然后,蹒蹒跚跚地向村外走去。
剩下来的日子已经有了些清闲,可他没有心思去享受。这个老人两年来没出过门,为了龙巢,他算是倾注了全部心血。他一副到外面去散散心的样子,可心里却另有打算,他拿着这承包龙巢赚来的三百元钱,他要去寻他的儿子。
“迟早,”他想,“我是要走这么一遭的。”
皇天湖的西岸有一个大集镇,他坐渡船来到这个镇上,他要找两个人。
在镇郊蔬菜队里,他先到儿子当年的合伙人家里去。这个三十多岁了还拼命长着满脸骚痘的冯东明,是他儿子初中时候的同学。儿子就是被这小子带上绝路的。他踏进那栋楼房高高的台阶,便受到冯东明一家的热情接待。
“哦,甘震爹来了,甘震还好吧?噢噢,甘震不见了,瞧我这记性,对不起,对不起!”
冯东明马上道歉地泡茶。甘老大抱着他的旅行包,看着这个与儿子一般高大的身相,一言一行喷着活鲜鲜的热气,他眯缝着的贪婪眼睛里竟潮润起来。
“甘震也是个苕货,没见过世面,我劝过他,他还是跑了,至今也没消息?死了也总该有条尸首回来呀!”
冯东明大大咧咧地说着。他告诉甘老大,说他不在乎,他赔过的这笔两千块钱还是少的,他说他赌博,一个晚上就输掉了三千五百块钱,连天亮都没混上头。“问题是,他们搞鬼,每一张牌都做了记号,一副新牌,摸一遍就全认得了,实在有些鬼气。”他说。
“你胆子大。”甘老大说。
“钱去了还有回来的,我信这个。我不怕,我经常找银行贷款,三万五万的,我十天半月就能赚回来。”他骄傲地说。
“唔。可是甘震,走了差不多三年……”
“他要么就是不在了,要么就是在外面发了财,娶了小,不想回来,再要么,很可能跑到国外去了,往云南那边跑的。甘震在学校地理成绩就很好,达耐斯萨拉姆,宾努亲王西哈努克,背得一套一套的。”
“怎么会呢,怎么会没个信回来?东明,你听说过么,有人说在武汉见过他?”
“我听说了,还是几年以前的事,瞎传的,有那么巧?”
“他不该忘了他的儿子,我这把老骨头无所谓,人哪能忘了自己儿子呢!”
“唉,甘震呀,糊涂人!”
甘老大走出冯东明的家,心想别人都把甘震忘得很快,好像这件事很久很久了。三年,才三年,虽然三年像镖一样地飞过,自己为什么总觉得是昨天的事呢?
他在镇上住了一宿,第二天鬼使神差地来到了甘震债主家里。债主比他小不了多少,梳着几根脱毛的头发,看起来脑壳油光闪亮,滚瓜溜圆。这家伙第一次到皇天湖村去讨账,是一副什么样气势汹汹的神态?他带着人去搬甘震的家具,抽渔船的桨桩,儿媳青儿就差点给他们下跪了,后来第二次、第三次……甘震跑了,孙儿荸金与那个小杂种打架,他的面子丢尽了,精神崩溃了,这一切,他记得那么清楚,时常在无人的时候,从胸口里泛出来,他用牙齿把它啃啊啃啊,又吞下去,让它消化,让它变成仇恨和力量。他真要感谢这样的命运,不然的话,他甘老大就不会活得这么有韧性和有感情。生活真是一个怪物。
在债主的家里,他也看到了被他孙儿荸金咬去耳朵的那个小孩,残耳犹如一块破瓦片嵌在脑袋旁。
“好难讨哇,两千块钱,三年才算还清,”昔日的债主用难听的卷舌说,“还赔去了我孙娃的半只耳朵。”
“你孙娃也破了我孙娃的相咧。”甘老大冰凉凉地说。
“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呢,现在是我欠下了你的吧?”
“我想来问的是,我还清了没有?”
“不明摆着吗?你们村长要我去取的。”
“不差你什么了吧?”
“不差了,就还有半截耳朵。”
“我赔你耳朵,可是你赔我儿子!”他像牛一样突然怒吼起来,“来呀,拿刀来剁呀,剁呀!我赔你,你赔我!”
甘老大拉着自己的耳朵,拉得长长的,拉得鲜红鲜红,送到债主面前。
“闯了鬼!把你的耳朵和儿子都收回去吧!”昔日的债主往一边让着露出一脸惊慌。
“我儿子不是无缘无故地不见的,事有原委,你这个老杂种,你真做得出来!甘家不会欠谁的账,账还你了,你给我儿子,赔我的儿子!”
他跳起来,像一条皇天湖的老鳡,一把抓住昔日债主的胸脯,死劲地摇着。
“老耶皮,你疯啦,你放开手!”
“你赔我儿子!你赔我儿子!”
这时他家里的人和邻居跑过来,想把他们拉开。但甘老大死死不放,另一只手乱抓着昔日债主的几根头发和脸皮,手上抓得痛快淋漓,对方也挡着,也抓着,两个老家伙满脸是血地打在一起,难解难分。
“我吃了你儿子不成吗?这个古怪的渔佬,他肯定是疯了。”
“想儿子疯了,可是欠账的还钱,谁做错了吗?”
甘老大摇摇晃晃地一个人到湖边去洗了满脸的污血,便踏上了去武汉的长途汽车。
他果真去了一趟武汉,但他在江汉路下车后,看着武汉人那些稀奇古怪的面孔和街上叫嚣的汽车,回到本县驻汉办事处招待所来,蒙头睡了两天。
五天以后,甘老大带着满脸抓挠的伤痕回到龙巢。谁也不知道他这大把年纪了,竟能跟谁打架
甘老大这在外面走的一遭,后来传到皇天湖人的耳朵中,大家说,这老头子变得实在有些怪了,还了别人的钱,落了一身清爽,干嘛还去自找烦恼呢。
甘老大回来之后,精神感到轻松了许多。儿媳问他的脸是怎么了,他胡乱地应付了几句,说是碰上了一个流氓。
这一天的晚上,他对儿媳青儿说:“这儿不需要你们了,我一个人来照看。荸金按印的那份合同已经到期,报废了,再也没有什么事了。”
他从箱子里拿出那张皱巴巴的纸,交给了儿媳青儿,青儿接过去,把它小心翼翼地揣进口袋。他还把那些钱全给了儿媳。
“荸金上学的时候捎个信来告诉我一声,他放了假,就到我这儿来玩玩。”他交待说。
甘老大要青儿娘家的哥哥开来手扶拖拉机,把老宅的家具衣物都全拖走。最后剩下两间空空的青瓦屋,门上上了一把大锁,他自己留下一把钥匙,另一把交给了孙子荸金。在送着儿媳和孙儿的路上,他抱着荸金,对他说:“跟着娘,好好读书,做个本分人,不要在外面惹事生非,让你娘操心。”
荸金紧紧地倚着他,欲哭无声,不想上车。但是甘老大还是微笑着把他哄上了车。儿媳在车上抱着荸金不住地回过头来向他招手,嘴里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只是一次又一次让荸金招手。等车离开了很远之后,甘老大的手还没放下来,儿媳的蓝春装和孙儿的白短袖最后留在了他的眼里,久久不散。
鱼棚里的锅灶还在冒着青烟,这是另一种生活重新开始的征兆。当只剩下一堆网和两片木桨的棚里变得空无一人时,他觉得自己早就适应了这样的寂寞。
在鱼棚前面的一块四面环水的小空地上,他的小凳小桌每餐都酌满了一杯酒,小小的黑釉陶杯,装着他从此以后的无穷风景。龙巢风平浪静,一条小鱼偶尔跳出水面来,木纹似的涟漪向四处扩散。远处的浅沼地一直延伸到烟云迷茫的皇天湖,只有在早晨最晴朗的时候,他才能看见那条带子般的湖面,不过这种时候不多,来不及让他遐想,阳光就升起来了,刺疼了他的眼睛。手拿着一把青草,金黄色的汁液便蜂拥着在眼际翻飞。那条坝埂在雨水的冲刷、阳光的烤晒下已经结实,跟其它塘埂看不出有什么区别,像是前人筑造的一样,埂旁的芦苇密密匝匝,风吹过时发出妖治的声音,这使他彻底忘记了时间的感觉,只有一种似乎是自己编造的幸福在心里流动,超越了一切。
他现在是想通了,他不得不承认这样的现实。他只有一种选择:守着一只船,一方塘堰,在鱼棚架下,喝着鲜美的鱼汤,这种空虚的心境实在可以说能包藏万物,他现在的生命已经和龙巢融在一起了,再也无法分开,他所能承受的也就是龙巢能承受的。
夕阳在慢慢地沉落下去,他挑亮一盏渔灯,划着船在水中放几只小竹罾,等待着明早的收获。船在龙巢的水面上晃动着闪耀的星子,水从舷边悠歌一样地流走,声音清澈得就像若有若无的天籁。一两只流萤从他的头顶飞过,落在菖蒲上,划出一点点亮迹。之后,什么都没有了。他拴好船,爬上岸来,朝黑魆魆的鱼棚里走去。
他相信,儿子总有一天是会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