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陈应松文集:马嘶岭血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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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龙巢(四)

在立秋之后,一个艰难的计划便开始了实施。甘老大要在浅沼地带筑起一道坚实的坝埂,从此把他的龙巢和那个魔沼隔开。

秋日间,龙巢的鱼滋生过一次水霉,他断定是浅沼的污水所致。他熬了几桶生姜水和辣子,倒进水里。他还用竹罾捕起过两条未经驯化的野鲤,他断定这些野鲤也是从浅沼地带窜进来的,那一副未经驯化的粗野相令他深恶痛绝,在龙巢这片水域,竟然经常出现这些邪恶的流浪汉。

在计划实施的头几天,他们一担担从老远运来了岗丘上的僵土。他首先加固了滚子山的那几尺残垣,然后由西向东延伸。每每天天,他就和儿媳青儿搬运着这些僵土。然而浅沼像一个无底洞,你尽管倒,它吞噬了这些土之后,竟不吐一点残骸。

头一个月里,他们搬来了差不多半个岗丘,埂基仍没有填起来,只有几处地方留下了几个龟背似的土垡堆,孤零零地蹲在那儿晒太阳。

起先,儿媳青儿以为甘老大是对鱼的逃亡气糊涂了,一时斗气,但是几十天过去了,甘老大却没有停工的意思。

面对着一个多月来的无效劳动,甘老大思考了几日,便决定砍来一些不易腐烂的荆棘和葛藤垫底,然后再在上面填土。

这时候,荸金病了,躺在鱼棚里,时烧时冷。儿媳青儿照看着他,甘老大只好一个人拿着扁担绳子砍荆藤。

在田里收割的几个人见他在沟坎边刈砍着那些张牙舞爪的带刺的植物,就打趣说:

“甘老大,你家龙巢的鱼可真能吃啊!”

有的还说:“家里怕不是缺柴烧吧?在田里背几捆草回去呀甘老大?”

他老远同他们笑笑,一个人闷着头只顾砍。其实村里的人都差不多知道了他在干什么,人们对他的这种行动显得有些漠然,因为毕竟与自己没多大关系。但是,甘老大却把它当作一项事业,人们的讥笑只能更加刺激他的执拗。

他那双撒网的手现在被刺扎得生疼,伤口里又胀又痒,好在他那双手粗糙得像结了鳞一样,多一条口少一条口无所谓。

鱼棚里,荸金的病一时好一时坏,白天有时能下床来玩耍,像个好人一样,一到晚间就发烧,说胡话。他的母亲为他敷着毛巾,给他喂药,甘老大也熬了许多姜汤给孙子喝。在马灯下,荸金昏昏沉沉地喘着气,有时候睁开眼睛,痴痴地看着棚顶上的蜘蛛网。这天晚上,荸金在昏迷中喃喃地喊着“爸爸,爸爸”,两个大人都听清了。甘老大只觉得喉头一热,差点掉出眼泪来,青儿拍着荸金的背,把头埋进灯光照不到的黑暗中去。

甘老大端着姜汤不知道怎么办好,他猛然觉得这小小的鱼棚里是那么空旷清冷,真正少了一点什么,这就是他的近两年来没有音讯的儿子。寡妇、病孙、加上衰老的他,使他们在龙巢拼死拼活的劳作骤然间没有了丝毫的意义。

秋天的夜晚凉意袭人,寒蛙的叫声咽咽噎噎,像窒息的幽歌一般。

甘老大抽着烟对儿媳说:“明日,带荸金去他外婆那儿休息几天吧。”

在儿媳青儿回娘家的一个星期里,他早出晚归一担一担向浅沼里投着荆棘和葛藤,又一筐一筐地垫土。这样,等他的儿媳和孙儿回来的时候,他已经筑好了一丈多坝埂。坝埂呈梯形,非常结实。儿媳回来之后显得轻活多了,荸金的病也已经痊愈,又开始满世界乱跑。

荆棘砍完了,他们又去皇天湖边砍野芦苇,一捆捆把它们编排好,扎成筏型,压在僵土之下。

秋天的太阳在中午时分依然很热烈,快要死亡的虻蚊和水蚋在作最后的繁殖,浅沼地带的气温很闷,气泡生生灭灭熏得人头昏眼花。蚂蟥为冬眠准备着体内的蛋白质和脂肪,更贪婪地寻找着人畜的皮肤叮吮。甘老大和他的儿媳青儿趴在泥浆中,编着苇筏,搬弄着土块。到了霜降的节气,他们还没有从浅沼地爬起来,而坝埂的进展却那么缓慢。哪怕垫进了大量的荆榛芦苇,淤陷还时有发生,只不过稍稍比当初好了一些。对这两个势单力薄的妇女和老人,修一条坝埂就犹如筑一道大堤。从浅沼地深深的泥浆中平眼望去,漫长的界线的确是令人泄气。不仅他的孙儿荸金也加入了这个队伍,滚得像个泥猴,他儿媳青儿的娘家哥哥也开来手扶拖拉机给他干了几天,运来一车车石块和僵土。

说实话,村里的人对甘老大走得越来越远的行动都议论纷纷,不知道他究竟想得到什么。大量的劳力和物力耗进去了,而同村里的合同契约不是三年就换么,到时候谁知这个整治好了的龙巢又拈阉给何人?毕竟是村里的堰塘。再说,损失的鱼同这种过量的劳动相比,还是不划算,这是把他的家人往死里整。人们怀疑这个狠心的老头肯定是走火入魔了,他也不替他还多少有点年轻的儿媳着想,在这种见不到实效的劳作中耗费别人的青春该当何罪?不就是为了那两千块钱的债务吗?已经逼去了一条人命,还打算赔进几条呢?这个老家伙!

谁也不知道甘老大是怎么想的。他的儿媳青儿也不知道,在冬季来临的日子里,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催逼着他的儿媳同他一起披星戴月地运土。看着儿媳一使劲便蜡黄的相,他就想到了儿子甘震如果在身边,事情该会好办得多了,凭着父子两人的那股劲,也许早就把工程完成了。

“儿子会回来的。”他时常这样想。特别是对儿媳的土筐看不上眼时,这种想法会越来越强烈。

“儿子会回来的。”他傍晚默默地看着天空的牛虱鸟,殷红的晚霞照在茫茫的浅沼地带,被风吹拂的蒲草幻化出青色的影子,他就这么在心里喃喃念叨。

这个念头使他有无穷的力量,他在那身老命的发泄中寄托着一个坚定的希望。希望他胆大包天又命如纸薄的儿子会一下子站在他面前,走进鱼棚来,拿着浇筒喝上一气龙巢的水,带着远行归来的汗馊味向他微笑。他真希望这能成为现实,不然的话,生活给他的实在就只剩下凄凉了。

起捞的季节来临了,他打上不足五百斤鱼。

这一年,好歹把本捞了回来,当然,这还不算他们所付出的劳力和代价,还给债主的实际上不到四分之一,他还要留下些明年的铺底资金。可恶的是那些鱼贩子,他们总是有狗一样的嗅觉,知道哪个塘什么时候该起鱼。他们围在甘老大的鱼棚里,脚跟脚,手跟手,一个劲地向他敬烟。那些烟倒是舍得,却不愿把鱼价往上抬一点。甘老大平生最厌恶的就是鱼贩子,他们不经风,不斗浪,不撒网,却比渔人更富;他们不喂鱼,发的却是鱼财,简直有点莫名其妙。甘老大一批批地把他们打发走,又会有一批批的接踵而至;他们骑着沾满泥浆的破自行车,叮叮当当地敲着锈铃,脸上一副走亲串戚的表情。而且这些腰里别了几个钱便作骚的家伙,恨不能把他们的儿媳青儿也买走,一起装进臭不可闻的鱼袋中,剖了烧汤喝。

在这些死皮赖脸的鱼贩子当中,特别是滚子山,觉得他最有权利得到这些鱼,鱼还没起水,就拼命地压价,他向甘老大诉说着他累累的债务,说只差一点也像甘震了,这个像女人一样唠唠叨叨的汉子,甘老大不愿答理他。

后来,这些鱼贩子简直就成了一伙抢犯,跳上船去,抢他的渔网。甘老大暴跳如雷地把他们手中的鱼夺回来,让他们一个个像俘虏那样坐在鱼棚下面,这些家伙们为了得到鱼,竟然乖乖地束手就擒,听从甘老大的喝斥和摆布,真是能屈能伸。

起鱼的那些日子,他的心绪完全坏了,爱发脾气。在网中得到的毕竟太少太少,晚上点着那些杂乱无章的钞票,想着一年来的艰辛,总觉得有点背运。

甘老大烤着火,一锅接一锅地抽烟,冬天干燥的气候使他老是咳嗽。坝埂的工程已经停止,人不能再下水了。

冬天悄悄地来临,他整理了一下鱼棚,在四壁加了一层防寒的稻草。雪说下就下。他望着那才筑了一半的坝埂,在风雪中像一条断尾的巨蟒,趴伏在那儿。但这条从深深的泥沼中崛起的坝埂,多少给了他一些安慰。在皑皑的白雪里,它似乎有某种气势,无声地啸吟着,唱着这片神秘的龙巢之歌。哪怕它毫无意义,他也要拼命地完成它。

他踏着几寸深的雪走在这条坝埂上,脚踩得实实在在。他又想起了他遥遥无归期的儿子。的确,他不相信儿子就那么一去不复返了。他不想否定自己的这种想法,他就那么在幻想中活着,靠幻想活着。这个老渔人是有他的打算的,他甚至天真地算计着他的工程完工的那天,正是他儿子回来的那天;他的儿子踏上这道坝埂,叹服着他年老体衰的父亲带着自己的妻子和儿子所创造的奇迹,这样只会使他感到深深地自责和内疚,认识到在厄运前面逃遁是多么地可耻和没有骨气。一个正当壮年的男子汉怎么能丢下他的老父亲和弱妻儿不管呢?让沉重的债务负担和精神负担压在孤儿寡母的头上,这不是太孬种了吗?当然,甘老大作为一个父亲,会原谅儿子的一切,儿子能回来,一切都会改变意义。他甘老大不仅把这条老命为他付上了,还完完整整地交给他一如从前的妻子和儿子,作为一家之主,他甘老大的责任也就在这里。

当然,这不过是一种美好的想法,但只要他每天在梦中把它实现一遍,这种想法就会变成真的。他不愿朝坏的方面去想,而让儿媳和孙儿离他而去,如果他也一蹶不振,任其命运的捉弄,他就会马上变成一个靠回忆过日子的孤老头子。他必须用他的余生来拢住眼前的儿媳和孙儿,让她们在自己身边,使甘家依然作为一个整体而存在,哪怕被逼进一个鱼棚,远离了欢笑、闲适和人群。

他相信时间会给他一切,给他的儿子,给他的重振威风的甘家三代,给他一个能有孙儿添饭,儿媳酌酒,平淡无奇的晚年。所以,决定庞大的筑坝埂工程,是他对时间这个慢吞吞的圣者的无比信任,也是一种心有余悸的崇拜。可以这么说,他是时间的使徒,是一个苦行憎、朝圣者,制服龙巢,是他的一次虔诚的表露,就像一个炼仙丹的人那样,自愿了卧薪尝胆,老死山中。

他就这么在时间中磨砺着他的幻想,让其更加灿烂,也在精神的泥沼中打起一道篱墙,像筑他的坝埂那样,阻拦着孤独和绝望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