癞鹰来了。丁连根从傍晚便开始寻找那两只鹫。他看见它们在那个远远的小山对面的崖谷里没有再飞起来。
“它们飞不起来了。”他说。回到家里,他啃了两个红薯,就叫上老婆,带着电筒,向崖谷走去。
到处是苞谷地,也有吃苞谷的猴子,也有熊瞎子。因此丁连根希望尽快找到那两只鹫,不愿碰到任何野牲口。他带着绳子,他的老婆也带着绳子,还有两把砍刀。如果这两只鹫不被野物吃了,就会被别人捉去。或者,它会重新飞起来。
丁连根当然不怕,只是担心那么大的两个家伙难以让其驯服,万一它们反抗,啄他,用翅膀扑他(和他的妻子),那怎么办?丁连根的老婆可不是个孬种,她连这点顾虑都没有。她有劲,无论是洗衣还是挑柴,她曾经打掉过丁连根的门牙,有一次在与邻居的殴斗中,是她(而不是丁连根)把那家的男汉扯掉了裤子,在屁股上留下了她凶猛的五爪血印。
“哈,这两个家伙!”丁连根的老婆一个饿虎扑食就罩住了号。号是年轻的鹫。可号没有反抗,跟逮鸡一样。
接着丁连根也扑到了另一只老鹫。他们开始捆绑。这也很容易,缚住它的两个翅膀,另外,那一双铁似的爪子也得缠个严严实实。那嘴巴,铁钩子似的,也得缠住,以防万一。
丁连根的老婆先捆了号,她摸摸它的屁股,说:“伤得不轻呢。”在丁连根的电筒光里,号的屁股上的血已经凝固了,现在在捆绑的过程中,碰到了那些伤口,又有几处地方渗出鲜艳的血水来。而丁连根看他手上的那只老鹫,整个屁股都被啄乱了。红尾伯劳一口一口又一口,啄得它千疮百孔。号毕竟年轻一些,它还能在天上与它们搏杀过一阵,而那只老鹫,它衰笨了,它失去了平衡与力量,在夷岭的天空,在这个阴险和没有信仰的天上,老鹫不过是一块抛上天空的垃圾,一片被旋风打乱的落叶,一堆衰老的记忆。小鸟可以欺负它,人更可以欺负它。
“只怕有二三十斤哩!”丁连根的老婆背着号说。她将号丢到背后。丁连根也把老鹫背到了背后。老鹫更重。
他们在深夜下山。
因为困倦,回到家他们便把两只鹫丢到了屋旮旯里,喝了些水便躺到床上睡去了。
丁连根困,可他的老婆并不困。兴奋正在她的脑海里惊涛拍岸。听着丁连根那些蠢里蠢气的鼾声,她心里骂道:“真蠢。”因为丁连根说,这可是难办啊。丁连根对鸟的知识掌握得太多了。这个平时闷气的小个子男人,肚里还是有货的,他似乎对上面的政策啥都懂,平时见了个纸片只要有字都会一个人呆在一边研究老半天。虽然她平日里唠唠叨叨但一句话也不顶用,关键时候还得看男人那一句话。说行,就是行;就不行,就不行。干得,就干;干不得,就不能干。门牙打掉了,还是不能干。事实证明,男人丁连根总是对的,男人就是男人。男人不亏是男人。他说:“这难办啊。”莫非就真难办?把它们杀了,腌了,下酒吃,给孩子吃,给娘提一块去,顶一、二十只鸡呢。她摸了摸它们的脯子,有肉。就那一只爪子,给爹下两顿酒怕是没有问题。去卖了吧,丁连根说只能悄悄卖,那也得卖大几十块、上百块钱。就把它们卖了。或者卖一只,腌一只。总不能把它们喂养吧,那怎么喂,它们要吃些啥?抓老鼠,到哪儿去捉那么多老鼠?吃兔子,到哪儿去买那么多兔子?“放他娘的屁!”丁连根的老婆想到这里猛地拍了一把床沿。于是整个床一震,丁连根的鼾声停了片刻,翻了个身,呱叽了一下嘴巴,又睡去了。也许压根未醒。
她得先作出一种安排和处置。这两只癞鹰有她的一份。
夷岭的秋夜传来了山涛与树潮的悠长吼叫声。那是秋深了,风欺凌着山区的一切,告诉它们,季节正准备转换。接着,雪和冰雹就会来了。不过这种情况并不多见,随着气候的一年年变暖,那种几十年前大雪封门又封山的景像已是凤毛麟角。
听见堂屋正梁上那只鹩哥学猫的叫声细昵地响起后,她在对两只鹫的盘算中甜咪咪地睡去了。
号听见了猫叫。
它的眼在黑暗中搜索到了,那所谓的猫,是一只鹩哥。这只乌黑的鹩哥,跟这房子里的黑暗一样黑。这只鹩哥就叫鹩哥,屋里的主人从小就是这么唤的。它现在正吓唬在屋梁上跑马的成群老鼠,它只是吓唬。而号听见老鼠的奔蹿声却想到的是那种口中嚼动的滋味。太饥饿了,加上干渴,老鼠的血肉可以解决这一切。可它绑捆着,它和那只老鹫塞在一口水缸的底下,那儿潮湿的空气虽然缓解了屁股火辣辣的疼痛,但肚腹空枵,加上它们无法动弹,连嘴张开的权利也没有了。
那只老鹫在轻轻地呻吟,它太难受了吧。它在那令人神往的、自由无羁的高原生活了十年,也许二十年。风吹动着高原上的草,百兽嬉戏,流泉琮琮,到处是鲜花,到处是食物与景仰。除了严冬的肆虐,没有什么可让它们担心。而随着迁徙之路的改变——那一条从祖先至今行走的天路,正慢慢离开那熟悉的天空,向一些陌生的、充满了野蛮与邪恶的地方延伸。夷岭的第一批探路者正悄悄地选择了它们。可老鹫老啦,它知道前程危险,但对生命不息的热望使它踏上了这条道路,然而,却是一条满含耻辱的不归路。
号打了一个盹。当它从梦中醒来想舒展它的翅羽以抖掉夜的残余时,才明白了它的处境。天空已经不存在了,水缸代替了一切。这个充满着霉气和肮脏气味的角落,射进了一线早晨的白光。它看见了那个昨夜捉它们的男人的面容,脸盘很小,长着一只狗鼻子,眉毛稀疏。他看了它们一眼,就从水缸边挑上水桶出门了。这时那个捉号的女人也敞着怀出来了,这个女人揉着一双发肿的眼睛,浑身散发着一股女人的热腾腾的酸气。这种气味对于号它们来说,太熟悉了,只不过,一种是有热气的,一种是冷的,夹杂一股更浓的血腥味。在高原,在乱石堆砌的天葬台上,号就吃着这种冒着酸味的女人骨肉或者男人的骨肉,连一点渣子都不剩,将他们悉数吞了。号身边的老鹫吃得更多,那些过去时代的肉体,给它许多美好的回想。在饥饿与绑缚中,你会对过去的一切更敏感,连许多小小的细节都可以回忆起来。那些念着唵嘛呢叭咪吽的人们,他们转着经筒,说,秃鹫衔着他们亲人而去的地方,是一朵巨大的莲花。
现在,女人揉着那一双发肿的眼睛,她好像不相信这两只鹫属于自己似的,她蹲下身子,用手摸了摸两只鹫的羽毛。它们的颈子是秃的,就那儿,一直到头顶,有些纯白色的细羽,比其它地方的羽毛要柔软,像普通的鸟羽一样。号以为她是来为自己松绑的,至少给它们一点水喝,解开它们喙嘴上的绳子,让它们嗑嗑舌头。可是没有。这个女人站起来后,屋梁上的那只鹩哥就开始喊了:“妲妲,妲妲!”
那是一种谄媚的声音,是夷岭的另一种鸟,比凶恶的黑卷尾和红尾伯劳还令人讨厌。
“妲妲,妲妲,老丁挑水了,咕噜咕噜咕噜咕噜。”鹩哥说。它吐辞清晰,语言乖巧,整个儿都是圆润的,它模仿吞水的声音就跟水声一个样。
女人从缸里舀了一瓢水,给它添水,并且抓了些黍子丢进那只竹笼里。女人不想答理这只饶舌的鹩哥。它的舌头是如此地柔软,被捻了舌,被捻去过几层舌鞘,它才会如此乖巧,口舌如簧的。
姓丁的男人挑水回来的时候,就有陌生人走进来了。
这些陌生人是丁连根的老婆带来的。被鹩哥称为妲妲的这个女人,是个炮筒子。“逮着癞鹰了。”她在外面说。这是一种炫耀。可是昨日晚上她的男人反复给她交待的“不吱声”,早被她那种炫耀的冲动给忘记了。一个男人逮一只癞鹰不算啥,这过去有过;甭说是一只鹰,一头虎也有人逮过。但一个女人逮一只癞鹰却是闻所未闻,天下奇闻。在二十年前的某一天,一个女人打死过一只豹子,传遍了整个中国,这女人就是夷岭的。不过,那是一次偶然的运气。豹子要吃她,她在树上,她准备跳下来逃生的,刚好跳在了豹子的腰上,将其脊骨压断了,豹子就瘫了。就这么,一个挑猪菜的女子,成了英雄。而如今,这个曾经仰慕过打豹英雄的女人,也将成为英雄。她从男人丁连根那儿知道,如今没谁敢称打野物的人为英雄,但在夷岭,在村里,它还是可以获得英雄的称号。
渴望成为英雄的女人,带着食肉寝皮的英雄主义气慨,把她的事迹在一早晨就随风传扬开了。就这么,又恨又气,怒不敢言的丁连根,看到人们云集到他的家里来看稀奇。
“这是两头癞鹰。”那些人肯定说。他们这么肯定,也知道它的价值。谁都知道,这是政府宣布的二级保护动物。但对动物只有吃法的区别,没有保护等级的区别。大家吃过熊,吃过娃娃鱼,也吃过穿山甲。大家清楚,只要你不打熊猫与金丝猴,这命是可以保住的。不过,在经常吃掉的二级保护动物里,癞鹰是稀少的,简直没有。这癞鹰为何在这儿出现,而且一次逮住了两只?
这个现象并没有引想大家的注意,只是丁连根有些隐隐的感觉:会有更多的癞鹰从这儿经过。看来,夷岭的天空会发生什么变化了。
随那些人一起进来的还有苍蝇。成群结队的苍蝇也是嗜血的幽灵。它们聚集在号与老鹫的屁股上。它们叮着,而看鹫的人就用树棍子戳这些鹫的身子。他们抽着烟,咳嗽着。
水来了。有人给它们喝水,不一会,它们的面前还出现了一些鱼头和鱼肠子。“是得喝点水了。”号心里想着就把尖喙伸进那个瓦盆里。那些鱼肠子味道并不好,号叼了几条进嘴里,其余的它想让给老鹫吃。可老鹫连水也不愿喝,它闭着眼睛,没精打采。它太伤心,它一定太伤心。过多的回忆会使它变得执拗和绝望。而且有人在那老鹫的羽脯下使了劲,那带毛刺的棍子一定也刺疼了它,还包括心。有人还十分可恶地用棍子翻弄它的伤口,他们在讨论他们引为自豪的红尾伯劳是怎么把嘴伸进这癞鹰的深肉里,把肉扯出一个洞来的。苍蝇时起时落,在那些人的谈话中穿梭飞舞,发出嗡嗡的声音。
“我们是看见过一场战争。”他们说。每个人都似乎对天空中发生过的一切目不转睛过。其实,关于那场搏斗,看见的并不多。他们之所以感兴趣,是在于这一对捕捉巨大癞鹰的夫妇,并不是猎人。他们在村里的地位,可能还不如村长门前的一块石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