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杀还是不杀它们,愁煞在丁连根的心头。食物愈来愈艰难,而风声愈传愈远去。
“我们是穷家小户,与其让乡干部来搜了去,不如主动把它们献给国家。”丁连根蹲在门槛上抽着烟。烟抽了不少,烟是最差的“红金龙”,抽进去直刺舌尖和牙缝。
第一天,他买了三斤烂鱼,第三天去一个养猪场拖回了一头死猪。太阳在山路上把死猪晒膨了,散发出一股让人倒海翻江的臭气。死猪虽然只花了十五块钱,然而那一整天,像掰了两亩地的苞米一样累。因为他整整走了三十多里地。
整个屋里因为死猪而增添了数不尽的苍蝇和臭味。他用盐水洗着两只鹫的屁股。老鹫的伤太深,有一块已经变黑。
“杀了它,我们也不缺这块肉吃。”他对老婆妲妲说。
这是现实的问题,他的老婆不得不考虑。两只鹫的食量惊人。这样吃下去,他们儿子的学费也要吃完了。但难道就不能杀了它吗?谁来管你,你杀了,你吃了,给儿子补胃气,炒辣椒吃难道不比吃南瓜和扁豆有味吗?老婆讥笑他:“国家,国家这么大,你未必送到北京去哟?”他的老婆踢了老鹫一脚。老鹫现在能站起来了,号也站着,但它们的翅膀仍被捆着。翅膀高张起,像飞翔的样子,但它们捆着。
捉了野物献给国家,这是丁连根的老婆第一次从丁连根口里吐出的像领导一样的说话。可县里的领导来了,村里正在给他们吃熊掌。有一次,有一对有了些异味的熊掌,还是被县里来的几个土管员下了三斤白酒。不过事后他们拉了三天肚子。
但是丁连根起了心想交给国家,还是村里的赵老饼一句话戳到了他的心尖。赵老饼是见过世面的人,有几年挖药材去了高原。“这是神鹫,那边多啦!”他说。他指的那边,就是高原。
这丁连根清楚,丁连根隐约听到过这癞鹰的来历,它们是神物,至少在赵老饼所指的方向,离夷岭很远的地方是如此。有人说这些神鹰的眼里映着你的前生和来世。他不相信,他从来就没有见过这样的一双眼睛。对于鸟,要么是吃了,要么是驯它。驯过小鸟的丁连根不会有一种对于鸟的恐惧,没有,现实生活中越来越不使人恐惧什么,人们只是生存,只是为得到更多。那种得到的欲望如果不遇到直捷的抵抗,任何鬼话瞎话也唬不住他。人们已经无所畏惧。但是在赵老饼来过的那个晚上,丁连根摸黑在鹩哥的猫叫声中去缸里寻水喝时,他在黑暗中猛然看到了两只眼睛,那是号的眼睛,在黑暗中射出两道寒光。这只是幻觉吧。后来定眼时那寒光消失了;也许是他不愿看了,不敢看了。也许号阖上了眼睛,他在那褐色的、敌视而且威严的一双鹫眼里,似乎看见了一些模糊的秽物。“那里面没有我。”他说。他给自己壮胆,他点燃一支烟,笑笑。笑自己胆这么小,还能在半夜去捉鹫吗?哈哈!他心里说。他变得高大了,强健了。心定了,神稳了。他做他的事;他给鹫敷伤,他研究着它们的颈子,想着从哪里开刀,想怎么啃它们的爪子,第一口酒吃哪一根,吃前跗呢还是啃后趾,吃它的颏还是啃它的颊?
这种虎视耽耽的想法只能是一种想法。它是为了抵御某种悄悄滋生的恐惧。当他看到儿子在它们的面前,号的那双深森的眼睛似乎是一种灾难的预兆与念咒。儿子太柔弱,他害过几场大病,后来因打针而使一只腿粗一只腿细,走路时有些打拐。鹫却似乎太强大,它们无声,它们被绑,它们吃着臭鱼烂虾,可它们强大。的确如此。丁连根是个比较胆小的男人,在夷岭,他当然也可以走夜路,拿着一把钢叉便能一个人照看苞谷地,以防青猴掰摘。但那是生活所迫。一旦从生存的泥潭里挣扎出来,静下心来后他看到了什么呢?他不能毛着胆子去抗击世上一切强大的东西。一个人的愚妄半是为生活半是为挑衅。
我怕什么!他有时候还是这样想,那一双看到你心里去的褐色眼珠不就是畜生的眼珠吗。
“国家就是县里!”在老婆多次质问他国家是不是村长,国家是不是“胡公安”之后丁连根终于发脾气了。发脾气是要积聚些中气的,一年半载的发一次,发就发好,豁出去了,不让她有丝毫的侥幸,家破人亡都在所不惜的样子。
“你吃了它你就长几块肉了吗?这些癞鹰都是吃死人的,你敢吃?”
就这么,在激烈的争吵声中,丁连根拿上扁担叩着地下,好像要劈人的样子;又找绳子,要上吊,要把人勒死的样子。他的老婆喑声了,他的老婆躲在房里,丁连根的那气势把她堵住了,那气势像一道火墙,呼啦啦地点燃了整个屋。
丁连根挑着两只鹫就出门了。
“个贼日的!贼日的!”不知道是骂谁,骂老婆,骂鹫,骂横着碰上门框的扁担或者门框?
“妲妲,妲妲,你出来。”等丁连根出了门,烟火气散去了,屋梁上的鹩哥说话了。它甩着一头的水。在丁连根发脾气的时候,它一直呆在笼里的那个大水碗中,仅把嘴伸出来。这笼是丁连根专为鹩哥做的浴笼,有一个大陶碗,比脸盆小不了多少,山里汉子吃饭的那种碗。鹩哥爱在里面洗澡,遇上害怕,也会藏身水中。
在那儿,在水缸边,一堆臭熏熏的猪下水,一些鹫的粪便和丁连根将鹫绑上扁担时弃下的几根羽毛。那羽毛真的很大,灰白色的尾羽,还有几根金褐色的头羽。
女人等待着男人的反悔,他走出村,气在三五步之后就会消的。这几十斤好好的鸟肉,总不能白白送给国家。况且他送到县里,现在已经是下午了,要走到县里,得半夜了。除非他能搭上便车。另外,他的手上没有钱,他吃什么?他的烟也没带着呢。他火一来把什么都忘了,这钉锤子(她私下给他的诨名),他要挑回来。挑到哪个地方歇歇,吃一支烟,然后就回了。江里的江猪子也是吃死人肉的,白鳝也是吃死人肉的,白鳝钻入死尸的肚里,吃空了才出来。可它们的肉一样好吃,还金贵些呢。
钉锤子,回来!她在心里喊。
人有时候横了就横了。人逼急了,娘都敢杀。整整一个下午,丁连根就这么简单地凭着一股犟劲一步不歇、不吃不喝地走在去县城的路上。
每当别人问起他,他便说:“癞鹰。”就这两个字。无话可说。他木头木脑,咽着干涎水。想抽烟,没抽烟。无烟。过河的时候,才找出一共两块多钱来,没买烟。算了算,这一趟有保障了。
他没回头。
他倒是在细细地打量天空。
天空有云,很淡。天很高,天静静的,有鸟飞过。后来,他看见了在紧挨着夷岭的山边,在西南的天际豁口,低垂在天幕尽头的山峰间,有一队鸟飞过,那是鹫,从高原飞过来的,正在翻越高高的夷岭。它们如一阵乌云。他看着它们滑过天空,自言自语地说:“更多的癞鹰就要到了。”
“咱们走吧。”他说。他换了换肩。那两只倒垂着的鹫,嘴微微地张着,并且淌出一些涎沫来。它们是渴了。这天气不对,好像给人造成了错觉,以为还是夏天呢。他抹着脖子里的汗。而一群苍蝇一直从村里跟出来,跟着他。它们围着一前一后的两只鹫,依然叮它们的屁股。不时还有路边的苍蝇加入到这个队伍中来。现在,鹫们的屁股歇满了苍蝇。他驱赶,飞了,又回来。又驱赶,又飞了,又终于还是落到鹫的身上。鹫的身子散发出一股鸡屎的臭味。有一阵子,他觉得它们并不可怕,就是鸡,大鸡,大一点的鸡,或是一只驯过的鹩哥,秦吉子。它们肮脏,倒吊着,嘴角流涎,它们,就这种样子的鸟,怎么会是神鸟呢?它们破衣褴衫,蓬头垢面,远不如一只嘎郎子或箭子。这样想的时候,他就快动摇了。那腿,要让他动摇,踅过去,回头,向家里走去,杀了,腌了,或者卖了。
我能不能把它卖掉呢。
一想起与政府打交道,他就不寒而栗,就觉得自己不是那种角色。他是一个农民,穿着与干部们大有区别。村长都对他爱理不理的。村长去村头的茶场餐馆吃饭,都被人用摩托带着,还打一条领带。丁连根活到如今,不知领带是啥玩艺儿,他摸都没摸过。乡政府的人呢?去年他去过一次,时间与现在还很近。那是与几个乡亲一起去的,为化肥肥了田而庄稼不长的事;还一件事儿,也不是对着村长们来的,所以才敢光天化日之下踏进乡政府的院子,那事是:村里与刘税收合伙收屠宰税,说谁交了再给猪打防疫针就不要钱,可税收了,针没人说了。另外,乡里的刘税收见了哪家养一只鸟或一只猴子,都要收特种养殖税。自家养得玩儿,凭什么要交税呢?一只鹩哥他交了五块钱。后来,他气不打一处来,硬是把鹩哥饿了三天,饿得鹩哥莫名其妙,整天喊“妲妲、妲妲”。为这事,与老婆妲妲打了一架,被老婆打掉了一颗门牙,心脏停跳,后来是老婆用一根衲鞋的针刺了脚底的涌泉穴,差不多把脚板刺穿了,才还过阳来。他与乡亲就为这些事想顺道去找找听说很年轻的乡长。那乡长简直像晚辈一样地年轻,胖乎乎的,现在的干部都年轻,都胖乎乎的,细皮嫩肉的。可是那天他们被年轻的乡长吼了一顿。那天下着小雨,乡政府的院子刚平整了,还没来得及铺水泥砖头什么的,一脚的泥水踏进去,就被一个与他年龄相仿的烟鬼样的人给挡在了门口,让他们去东头的一间小屋反映。小屋里挂着一块联防队的牌子,一个穿可怕制服的年轻人跟另一个年轻人在谈什么。丁连根认出了那就是他们乡的乡长,在电视里见过。“喔,”乡长听了两句,旁边那个穿制服的人提醒说:“有什么话直说。”丁连根和几个乡亲就直说。不过那已经把他们想好的话给打乱了,说话就没有连贯性,杵头杵脑的,干巴巴的,在乡长的脸上看不出一丝那种交谈的笑意来。但电视上的乡长为何却总是胖乎乎地笑,而面前的乡长却木着脸吊着嘴唇呢?后来乡长就说了,就说刘税收的情况我们要调查,税是国家稳定的基础云云,那是什么话呀,我们是反映情况,特别是关于化肥的问题,乡经管站出售的化肥为何没有好的,可乡长袒护刘税收,他反复吼着说该交的税还是要交,交税自古就这样,又不是共产党想出的歪点子。那种搪塞的口气,不想倾听他们的口气是太明显了。于是,脚上泥糊嚣天的丁连根们就只好出来了。
电视形象与他们所见到的形象不符,这是丁连根最惧怕的事。领教了那一次之后,丁连根好些天抽烟没味,喝酒没味,连跟老婆同房也没味。而县里的干部们会是怎样呢?连村长乡长都这个样子,县长不更了不得!不过县长在电视上也经常见到,比电视里的乡长也不差,也年轻,戴一副眼镜,学生模样,可丁连根现在想起来也亲热不了。比如去年遇上了洪水,我们的县长在电视里谈到要死守大堤,誓与大堤共存亡时,头发却丝毫不乱,脚上穿着亮得像酒瓶的皮鞋。这个形象与电视中一个来咱们这儿抗洪的解放军中将一身稀泥巴的形象比也差远了。后来,在春节的时候,这个县长到灾区与灾民一起过春节,但灾民穿着别人捐赠的衣服,而县长穿着皮西服,也打着那种妖里妖气、花花绿绿的领带子。灾民和县长一起在一个火锅里捞鸡吃,然后碰杯,灾民们碰了杯,脖子都是硬的,然后埋着头嚼鸡,这哪是在过年哪,简直是受罪。我丁连根也只怕要受一遭这样的罪了?那样的鸡,嚼得出什么味来呢。太难受了。我去找这个县长,他能跟我握手吗,然后说,丁连根同志,你将这对珍贵的秃鹫献出来了,我代表全县四十八万人民感谢你。然后给我奖金,再然后跟我一起吃鸡吗?他只是这么试试探探地想,他压根没这么奢望。
现在,他把这两只鹫挑到哪里去呢?他头上有汗,脚上也有汗。头上有咸汗,脚上有臭汗。他穿臭力士鞋,夹袄很旧了,草帽也是旧的。他挑着两只脏兮兮的鹫,放到县长的办公室里,放到办公室县长的大皮椅对面(电视里见过),把这样让苍蝇围着叮吮的鹫挑进县长屋里?或者放到副县长屋里(副县长是哪种副县长呢?县委书记?)。
他走上了公路,那是宽阔的大道。是一条油渣路,是国道。走上国道,天已经晚了,要想再回去已经不可能了。也就是说,离家远,离县城近。
“我得在哪儿歪一夜吧?”他说。那只老鹫好像快死了,一动不动的,头全蔫了。他歇下来,喘口气。把鹫挑到路边,那儿有一条水沟。他把鹫干脆就丢进水里,两只鹫挣扎了一阵子,就能喝水了,咕嘟咕嘟地喝着水,发出野兽一样的声音。
他把鹫拖上来,他抚着两只鹫。他想自己也应该喝两口。于是也学着鹫发出那种奇怪的声音。这鹫怎么会发出怪溜溜的声音呢?
他望着两只鹫,身子软了。“我是叫花子养不起万岁爷,”他只能这样对鹫也对自己说,“我把你们放生吧。”他实在没有勇气踏进县城。县城离他的欢乐太远。
这样,他开始解两只鹫的绳子。这时候他是没有什么可想的。丁连根没啥好想,县长、老婆、乡长、儿子、号的那双神秘莫测的眼睛……他解绳子,找下手的地方,一个结一个结。解开一个结,心就轻松一阵子。鹫很配合他。从逮到它们的那天起,他就发现鹫很温驯,完全不是他所想象的那种猛禽,它们不反抗,不执著,不发狂,不会像狗或别的畜生那么贼似的乱咬你一口。许是它们太虚弱了,有伤在身,许是它们换了一个地方,威风全无。
它们给解开了,它们趔趔趄趄地站定了,可首尾不平衡,腿上没劲。解开后更加暴露了它们的本相。它们是两只病鹫,垂死的鹫,它们被这儿的鸟,被没有胃口的臭鱼烂虾,被苍蝇,被一整天倒吊在扁担上折磨得气息奄奄了,跟这眼前的落日一样寒软无力。
号站得好一点,它看见那只可怜的老鹫正靠在一棵榔榆蔸上发抖。身上的羽毛还是湿漉漉的,刚才那个挑它们的人把它们粗暴地丢在水沟里,老鹫没有反映过来,差一点溺死了。它无法缓过神来,它太衰老了,一点打击都使它犹如重锤。
它们无法飞起来了,虽然自由近在咫尺。号明白自由到来的时候,它想振一下翅,它看看是不是面前的人真有让它自由的意图,是真还是假。它揣摸着。翅膀下的确没有了绳子,脚下也轻了。在那人盯着公路上一溜烟开过去几辆汽车的当儿,号的翅翼张开了,它顾不得老鹫,它要飞,去追赶那已经淡入云深处的队伍,它的兄姊,另外,它对老鹫没什么好感。这是因为,它的父母或者一种血质暗示过它,老鹫常常会吃掉雏鹫,在它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躲避那些陌生的老鹫。当然,现在它不怕了,它足有力量来对付一只老鹫。可是,与其说它是被伤痛和虚弱压得飞不起来,不如说是被此时的黄昏压在了翅膀上。到了黄昏,鹫就不再是云彩上面的鹫了,它只是一只在地上和崖上蜷缩的鸟。黑暗使它无所适从。
鹫不飞,丁连根不能撇下它们空着手走掉,它们再被人逮住了,可能就会只剩下几根羽毛。
他只好把两只鹫重新捆起来。
肚里的嘈虫正在发出惨痛的叫声。他饿了。鹫也饿了。可此时他想抽一支烟,极想。他看见路边不远处有个黑影子,在渐渐升起的夕烟里,他猜想那是一个路边小卖部吧?
他重又挑上鹫。
这就是缘份了,他甩不脱它们。
他说:“我请你们抽支烟吧。”他抓住鹫的翅膀说。
当他刚看清那个黑影是一辆长面包车时,他就被车旁站着的两个人给喝住了。
“你挑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