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连根在河上守了两天,终于守到了一头死牛犊。
这可以节约一些钱。
他不想告诉老婆妲妲说他是想驯“诱子”的。他想做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来他得忍着,不能做声。他认为先给老婆讲了就没有什么意思了。再则他认为女人只会坏事,尤其像老婆妲妲这样的大炮女人。他疲了,他心凉了。在秋天的河边,他抽着烟,看水,心凉了。心中却无端滋生了一种抗拒,反抗这世界的,对着干的,不信邪的。他把烟头一支一支地丢进河里。他想了两天,心中行事的想法慢慢明朗了。
河上走着船。有鸬鹚船,但没有了他爹的。鸬鹚在叫,还有别的鸟,黑卷尾,红尾伯劳,漂亮而安静的戴胜,锯工一样的沼泽山雀。他现在可以重温他死去父亲的那一整套驯鸟割舌的技巧。他记起来他曾是一个驯鸟人的后代,这么多年,他种庄稼,打柴,也养了一只乖巧的鹩哥,可从来没意识到自己的父亲是一个驯鸟人。然而他的父亲是一个驯鸟人,非职业的驯鸟人。他的父亲还是一个残废军人。他的父亲从朝鲜战场上回来之后脑子就不好使了,那脑子里有美国鬼子的弹片,据说取不出来,每隔两年就去城里拍一次片,据说那弹片在脑袋里都长毛了。父亲因为爱盘鸟,回来以后还是盘鸟,后来养了几只鸬鹚,在河上捕鱼。脑筋好的时候,捕过十几斤重的大青鱼。脑筋不好(主要是天阴疼痛而发疯)的时候,他就拧鸬鹚的头,将鸬鹚的头拧掉。一只鸬鹚在六十年代就要二十多块钱,他生生拧去了四个鸬鹚的脑袋。他说:我拧美国鬼子,我拧杜鲁门和李承晚的脑袋。他只是一个疯了的爱鸟人,过去丁连根就是这么诊断的,他甚至不想回忆起他的父亲。他曾将他的父亲捆住,捆在厕所里。当然喽,这都是父亲发病之后。父亲除了这样,还要剪鸟的舌头(谢天谢地,只是剪鸟的!)。在朝鲜的金刚山战役里,他割过一个美国高鼻子的舌头。后来他养了一只玩儿的鹩哥,他先是捻舌,也就是把鹩哥厚钝如甲的舌头捻薄,捻一层皮去,再敷药,等雀舌好了之后,再捻。可是,在那一年他发病后,竟扯出鹩哥的舌头来剪去了一截。这是在他糊涂的时候剪的,那一天是端午节,丁连根记得清清楚楚,他在用“美人脚”粽子蘸糖吃。那只平常只会说简单话语的鹩哥,突然能成篇背诵林彪的语录前言了,一时间在村里成为了奇迹。鹩哥在村里朗诵着:“学习毛主席著作,要带着问题学,活学活用,学用结合,急用先学,立竿见影,在用字上狠下功夫。为了把毛泽东思想真正学到手,要反复学习毛主席的许多基本观点,有些警句最好要背熟。”而且是一口地道的黄冈话呢。在一九七六年,这只鹩哥天天高喊“天塌了,天塌了”,结果那一年发生了大地震。在地震后的第三天父亲就残忍地将那只鹩哥掐死了。
他拖着死牛犊回去的时候想,我终于要驯驯它了。那几个设卡的人给了他勇气,把他推向了一个骁勇残忍的驯鸟人的行列。“我试试看吧。”他对自己说。
他拖着一匹死牛犊回来的时候他的老婆瞪大着一双牛卵子眼睛。他的老婆说:“嘿,你疯了!”他说:“我就是疯了。我要喂一只全县全国最大的鸟。”
一个人疯了你是挡不住的,妲妲记得她疯了的公公。你除非把他捆住,像捆公公,像捆一只癞鹰。
就是这么,丁连根剁发臭的死牛犊,然后,把它们抛给号。
号第一天没吃。
第二天也没吃。
这只号是傲慢的,它有着鹫的尊严。
肉太臭,这是对它的侮辱。
不能它的眼里总是出现那种令人难以置信的光芒。现在,我假设它已被几个人丢进馆子吃了,假设被那两个鸟贩子买走了,把它丢进笼子,运到集贸市场让人们依质论价,指手划脚,然后——驯也好,杀也好,总之,假设它不存在了。它只是一个影子。就这么,你吃也罢,不吃也罢。这是熬鹫的开始。鹫就是这么开始熬它的。“熬吧”,他说,他咬牙切齿地说。除非县长亲自上门来,收走这一只鹫,说,丁连根同志,感谢你。否则,我是闭门不出了。
为防止号在极度的愤怒中发疯与反抗,他找了一根牛皮带,套在它的右腿上。然后,丁连根给它做了个眼罩,罩上它的双眼。然后,他给它松了绑。因为钳制它的自由,或许是它拒食的原因。他给了它翅膀的自由和双爪的有限自由,会唤起它的野性的幻觉,并因为饥饿而疯狂地扑腾与噬咬。现在两只眼被黑布罩住的号,犹如置身永久的黑暗中,鹫对黑暗的恐惧使它无所适从。另外,它已经没有力量了。
只有吃。
对嘴前的腐肉只有胡乱地吃。一个人到山穷水尽之时,是没有什么尊严可讲的。
第三天的夜里,丁连根听到了水缸底下传来了细细的咀嚼与吞咽声。那不是鹩哥的,鹩哥吃着粟米,总是如饮醇醪。而且鹩哥没有晚上进食的习惯。鹫也没有,但鹫蒙上了双眼,它已不知白天黑夜。
第四天早上,丁连根起床,果然看到了号啄去了不少的腐肉,它的喙钩上还沾着进食的肉屑。
丁连根找了些盐,放进水里,给号擦烂臀。盐水使号嘴里发出感激一样的细微呻吟声。
“这还差不多。”丁连根说。
号的伤渐渐好起来了。它开始拼命地进食,也拼命地挣扎。一旦体力回到了体内,它便不顾一切地撕扯那束缚它的皮套。它在暗无天日的黑暗中转着圈,想将腿从套子里挣出来,它啄它,锲而不舍,准确下嘴。结着皮套的是一根从父亲鸬鹚船上取下的缆绳,浸了许多遍猪血,异常结实。在它狂乱地啄咬皮套的过程中,那缆绳缠得它双腿层层迭迭,它终于站立不稳,一下子翅羽委地,浑身淌着虚汗,像一只垂头丧气的落汤鸡。
熬鹫就是如此。熬所有的猛禽也如此。先让它们歇斯底里,然后让它们认命。反反复复,它们就相信了命运对于它们只能如此。
不过这一天号得到了一个意外的惊喜,它被取下了眼罩,睁开眼不仅看到了天空和太阳,还看到了一只活蹦乱跳的兔子。号在丁连根一撒手就猛扑了过去。兔子天生是鹫的下酒菜,它还没跑几步就被号强劲的爪子钳住了,那双爪像抓一张纸。它制服了兔子,站在它的背上,望了望丁连根,也望了望在屋檐的横梁上看它抓兔子的鹩哥,然后,它的钩喙深深地扎进了兔腹。
屋梁上的鹩哥看着鹫扑食活物,它看得目瞪口呆。它看到了地上的那只大鸟另一种进餐的吃法,看到了鹫酣畅淋漓地喝着血,剥着内脏,一口将兔子的细肠吸溜进去;它吐出兔毛,发出声音,它的爪子在地上磨着,磨去那沾在上面的毛与血,并且对鹩哥露出无声的凯觎。鹩哥不由向后退缩了几步,不过它马上就清楚了它所在的位置,很高,高不可攀——它就是这么认为的。鹫很低,至少今天如此,它的绳子很短,它无法飞起来了,虽然它有如席的翅膀。而且鹩哥马上就看见,在鹫饱餐完那只兔子后,男主人便露出他从未有过的残忍本性。号的腿早就是绑住的,绳子一端穿过一个桃树的树丫,男主人收紧绳子,鹫就往树丫上靠去。只一瞬间,在号还没有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时,它就被倒吊在了那棵正在落叶的桃树上。
号被倒吊起来了,它倒看着世界,它无法挣扎与扑打,它疑惑。接着它马上又沦入黑暗中,那个该死的眼罩又罩住了它。它的翅膀垂耷了下来,全身无力,像被人抽了筋一样。当你倒悬于世界的时候,你就是这样了,你甚至无法表达你的愤怒,无法思想,对这个被人折磨的世界产生绝望,而且是黑暗中的绝望。
这种倒悬预示着一只鹫死了,另一只鹫将诞生。而它们是同一只鹫。
熬它。
它在晚上被丢进鸡笼里。
塞进鸡笼是要力量的,可鹫已经像一滩稀泥了。在桃树上,它所有的血都被洗过一样,像最柔弱的水,连它铁一样的爪子也不过像几根枯枝,虚张声势,其实连一根筷子也抓不起来了。
这个晚上,号开始拼命地撞笼子,撞鸡笼。鸡笼的秽气熏蒸着它,那儿螨虫飞舞,钻进羽毛下的皮肤中,咬得它奇痒难耐。
这种撞笼的声音是愤怒和绝望的,连老鼠和学猫叫的鹩哥也不敢吱声了。号叫着,悲愤,孤独。它呼唤,那远方天空的同类,它控诉,它诅咒。
那声音实在太吓人了。丁连根的老婆在床上护着自己的儿子。她说:“你把它杀了吧。你不把它杀了把我们母子杀了,我们受不了了。”于是他老婆穿着大裤衩跳下了床,拿起刀。刀被丁连根夺了过去,手好在没划到。丁连根将刀丢到院子外头。说:“你干什么呢,你干什么呢!”
在鹫拼命撞笼子的声音里,丁连根与老婆打了一架。这一切,都是阻止老婆妲妲想扼死鹫的企图。他说,熬过这一阵子就好了。他求情地说。结果他的嘴被扫了一巴掌。他被逼着去看笼里的号,他拍打笼子,他踢笼子,他吼号,也想绑住它,可他不敢了。撞笼子的猛禽是不可接近的。猛禽就是猛禽,当它发怒,唯一的办法就是任其自然,或者,将它们杀死。
在鸡笼上,一对男女为此进行了一场下手狠毒的较量,男的不仅挨了几嘴巴,连手背上的皮也抠去了一块;而女的这一次吃了亏,她的一只眼睛给打充血了,肥胖的大腿被撞出一个凹窝来,怎么也复不了原。打过之后他也没讲出他真实的意图来。
鹩哥也一夜未能入眠,它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东方现出曙色。而这时鹩哥却因为打瞌睡,一头栽下横梁,也被吊在梁上了。不过,嘴巴发肿的男主人马上把它托上原位。
号呢,号撞得头破血流。
几只露宿在外的鸡进来了,它们看到一只天上的鹫正张着一根根零乱的大羽,咆哮并占领了它们低矮的老巢。
“滚开!”丁连根对鸡说。
鸡们一哄而散。
“喂,号!”他说。他已经正式给这只鹫取了名字,叫它号。他现在要与它对话了。当它精疲力尽的时候,他不厌其烦,心平气和地与它对话。
“喂,号!”他说。他突然变得有点吊儿郎当了。而且,他突然变得十分残酷,十分麻木,十分邪恶。他没想到仅仅与老婆打了一架后就成了一个熬鹰人。顺顺当当的,就能熬一只大鸟了。看来办什么事都不难。杀人杀顺了手,也就没事了。
这不是一只鹩哥,鹫有着顽强的意志,执拗的个性,勇猛无羁的品格,鹫凶猛,毫不屈服,天生的倔种。在那儿,在高原,它临风怒目,一堆高高的野火中有人投下香料,经幡飞扬,那是整个夏季,湖水平静得像玻璃一样,也温暖得像绸缎一样。偶尔在空中燃烧的阳光,无法灼伤它们的翅膀。那是雄伟的大地,也是平和的大地,有信仰,没有恍惚;她弃绝俗尘,让人遥想,翅膀就是一切,是意志,也是精神;是胆,也是灵心,是飞掠,也是慈航。
“我只有熬你了,现在。”他说。他蘸了盐水给号擦新伤旧痛。然后,他不再管它,到十里外的一个养猪场去,弄些死猪肉来。秋深了,上游的水愈来愈平,不会有什么东西流来了。在养猪场,他弄来了十斤死猪肉。场长说病死猪肉都埋了,丁连根说我又不是来查你们的,怕什么。你还埋那些,你埋到香肠里去了。果然,丁连根就是在场长的香肠加工车间切的十斤死猪肉。
回来之后,他把这些猪肉用凉井水泡着了。
鹰撞着,且要饿三天。这是饿鹰,要熬,先饿,就是这么,饿得它奄奄一息,再给它吃。吃的东西已经不能叫肉了,用凉井水泡的,要退它的火气,那万丈豪情,还有肠肚里的油水,都将不再,要使它清心寡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