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个三天来临的时候,号从鸡笼里走出来。它摇摇晃晃,像大病初愈的老人,它蓬头垢面,血痂累累,如跋涉了万里长途。它走向院子,看看天,天空晕眩,那都差不多恍若隔世了。它贪婪地嗅吸着外面的空气。空气里隐隐透出的那种季节的芬芳,已经与他远离。要穿过那种芬芳,到更远的森林中的草甸,季节是生命的动力,也是它的渴求。而现在,它渴求什么呢?食物。他吃了,他吃木渣一样的死猪肉,白瘆瘆的,吃这种肉除了能填饱肚子,再没有什么用。那是水的味道,就是水,抹布一样的水,没有血性的肉,失去阳气的肉,无须爪子和钩喙的力量,不需要撕扯,不需要抢夺,甚至,连咀嚼也不需要。号就这么吃着。
秋天说凉就凉,在晚上,号的同类的唳叫正从远方传来。号和那个熬它的人都在倾听。而落叶正从天空飞下,满院都是。在这样的北风里,传来的是更多的秃鹫迁徙的信息。而侵略和杀戮的信息也隐隐地传来了。
号吃着这样的肉,它看见了那个主人的狞笑了吗?把它熬成像他一样精瘦、没有激情的人?
取下眼罩,不是让它能看见东西,而是看它何时眨眼睛。丁连根不允许号打盹,更不允许睡觉。为此,他与鹫一起熬,熬鹰人就是这么的。他买来了两条烟,一包茶叶,还有一个杂音如雷的收音机。他放着音乐,他抽烟,他用大茶缸喝水。他在晚上披着一件狗皮大衣躺在竹椅里,紧守着号。只要号一打盹,他手上的那根竹苗子就会抽上号的身。号已经浑身无力了,吃着水泡的猪肉,最冷冽的井水使它的心到了冰点,那根竹苗子极有弹性,打在羽上,疼在心上。还有那没毛的秃颈也是打击的对象。晚上不让睡,白天也不让睡。
“我给你讲故事吧,号。”
要磨它的性子,就给它讲故事。丁连根讲了一个许孜的故事,说古时候有个叫许孜的人,他骨瘦如柴,死了双亲,一个人独自运土建坟,又栽上松柏,他哭的时候许多鸟兽都围拢来看,当然也有癞鹰啦!后来,有只鹿来毁树苗,许孜就说,你这畜生你怎么不顾我啊!第二天他再栽树时,发现那头鹿被一只老虎杀死了,放在树苗下。许孜又哭,便把鹿埋葬了。那老虎看到此景,又羞又愧,就一头撞死在坟上。许孜呢,许孜哭了虎,又把虎埋葬了。丁连根又讲了一些稀奇古怪的故事,讲夷岭山里有个八十多岁的老太太洗澡时变成了一个癞头龟。她的儿女们只好在家里挖了个土坑,放满了水来供养她。他还讲了夷岭山里有个乡长,因病要变化成老虎,整天吼叫,有一次要吃他的嫂嫂,终于被人治服了,大家赶快在他身上浇水,才使这乡长没变化成老虎,但这乡长身上的虎毛已生出来了,好看得很。丁连根还给号说:我们县城边有座庙,庙里有个恶和尚,常常喝叱去敬香的老香客。有一天香客们去进香,发现庙里没有了恶和尚,只剩下一条两丈多长的大蛇,蛇缠着一件和尚的僧衣。原来恶和尚变成了蛇。
“这都是实有其事。”丁连根说。
号已经困得实在不行了,可它的主人还在那儿不停地唠叨和用竹苗子戳它。然后,还给它吃一种用马齿苋汁浸了的白水肉,那真是苦涩难咽,是彻底凉血的玩艺。它不想扑打了,它只想睡觉。如果它跳一下,除了竹苗子外,它的主人还将它的尾巴也缠起来。在困倦中“认食”的记忆是鲜明的,可以记一辈子。那安静的院子里,它的主人除了让它记住吃带马齿苋味的白水肉,还用马齿苋汁擦它的羽毛与伤处。
还有什么可以盼望的呢?没有了。一只鹫,在这片光秃秃的露出血红土色的山岭,为了躲避寒冷,就这么下来了,就这么投降了。面对着比死亡更痛苦的活着,它得忍耐。而且,活着是卑微的,也是卑鄙的。是的,是卑鄙的,它准备着卑鄙。这一切,都是为了卑鄙。
这是漫长的五天五夜,为此,丁连根的老婆也极不情愿地加入了熬鹫的行列。这个女人比男人还残暴,她用草棍撑号的眼皮,她说:“你吃了我的那么多肉,不想为我作一点事呀!”号想,我没有吃她的肉,号已经在这些天里,能听懂人的语言了,知道了大致的意思。它想它没吃这女人的肉,虽然它渴望有这么一次嗜血的过程,成团成团的人的血肉让成团成团的鹫抢夺,这是一种壮观的景象。号嗅吸着这女人的血肉气味,可它不再有那种不切实际的冲动。
号在五天五夜的煎熬后不再是它自己了,它在这五天五夜里幻觉不断,已经被折磨得不再是鹫,只有鹫的形象,没有鹫的锐气。是鹫的令人生疑的同类,是一只鹩哥,它虽没捻舌,虽然不会模仿罪恶的人类说话。
它站在空地上,绑着一根细绳子。
手上戴着手套,臂上绑着棉絮的丁连根拿着一块肉,他让号飞来,号就飞来;他唤它,他给它整理羽毛,他让它站到他肩上。他说:“喂,号,过来!”号就过去了,助纣为虐地显示着那个短小主人的威风。它没有威风,只有威风的形象,那钩似的喙与铁似的爪,那让人胆寒的褐中带蓝的眼珠。它服贴了,它听话了,它改变了生的幻想与憧憬,像一个实实在在的事实而不是观念生活在人的肩头。天空遥不可及,南方的草甸与高原的雪山都成为了梦境,甚至,梦境也稀薄了,冷却了,在马齿苋汁和寒井水泡出的猪肉中它已经毫无尊严可言。那个人不再害怕它,温情脉脉地折磨它,它害怕那个人,一个接一个的噩梦般的记忆告诉它:顺他者昌,逆他者亡。
它从这个村里走过去的时候,它发现它的主人成了村里最骄傲的人。因为一只叫号的秃鹫在他手下成了一只家禽,成了一只十分难得的“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