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陈应松文集:马嘶岭血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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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乡长变虎(六)

手术前他们给我吃了一些药,说是让我镇静,免得我乱叫乱咬,又给我打了麻药。我正想细看他们是怎么用一台新型脱毛机给我脱毛的,但马上就不省人事了。

我醒来的时候是在第二天,手术做了足足十五个小时,毛教授和他的两个博士生操刀。我醒来的时候浑身疼痛,但睁开眼睛看到自己身上的那身毛一根也不剩了,光溜溜的了。多么好啊,我说我好了!我好了!我好了!我忘情地欢呼起来。但是疼痛的感觉像石头压来。我疼啊,疼啊,两个照顾我的联防队员就扭住我。怪不得派两个男人来服侍我的,不然的话真要出事。在我的嗥叫下,医生也加入了制服我的行列,他们给我打针,打的是杜冷丁,嘿,打下去就不疼啦。

我昏昏沉沉睡了一天,醒来后疼痛又来了,他们不给我打针了,说怕我上瘾。这可苦了我,我狠不得把床拆了,两个联防队员一边一个按住我,说:乡长,乡长,忍忍就过去了。我说你们来忍啦,你们忍忍看,刀割一样,我忍得住?没有办法,我被他们按住,呼哧呼哧地吼着气,就这样,又过了一天,疼痛才轻了一些,我也平静多了。

对治病的恐惧这是我一辈子也忘不了的。特别是手术后的两三天,我简直在地狱里走了一趟。当我从病床上下来能走动时,我已经不成个人样了,骨瘦如柴,眼窝深陷,畏寒畏冷。我让联防队员给我买了一面镜子。我看着镜子里的我,我问我:这是范高吗?范高乡长?这是那个一身虎毛的人?完全不是了,是一个正常的鸦片鬼。虽然正常,却是一个鸦片鬼,打着呵欠,流着眼泪,眼里惊惶,想到那台脱毛机,就会联想到我们制革厂的硝皮机、磨革机、伸展机和打光机。这比那些机器还可怕,简直是绞肉机。

我催医生快让我出院,因为钱已经用了十几万,没有钱了,两个照顾我的联防队员每顿只能吃一碗面,已经饿得眼睛发绿了。假若我再在床上打滚,他们完全没有气力按住我了。为了保证我的饮食,他们作出了极大的牺牲。有一天我看见他们把我没吃完的一点面汤,装着出去倒掉的样子,竟在走廊里争抢起来。他们争着我的面汤,两个人抓得满脸是血,我在病床上暗暗掉下了眼泪。

不过好在小郜来了,小郜雪中送炭来啦。小郜给我们送来了钱,说是曾广贤副乡长给他的。小郜现在神气啦,小郜评为全省优秀乡邮员啦。这小子!人哪,估不死,说变就变,既可以变坏,也可以变好。我真为他感到自豪,我们山乡,出了个全省的优秀乡邮员,是我们乡全体三万人民的骄傲。我问小郜这钱是哪儿来的,小郜说大概是制革厂的。制革厂现在生意火啦,我都给他们投递过几十封订单了,全国各地的都有。小郜说,乡长你的病好了我最高兴。我说为什么?他说,我一个人在邮路上最怕听你叫,你一叫,我就真以为老虎来了。那一次我听见你叫,吓得我把一袋信就丢在悬崖下了。我说好你个小郜,你扯我的歪,自己没有职业道德怪得了别人。说了会笑话,小郜给我汇报说,他不仅拿了一千块钱奖金,还幸运地得到了一首诗,省邮电局工会的一个女诗人给他们优秀乡邮员一人送了一首诗。他拿出那首诗来。我看那首诗写着:你的邮路上,青春在闪光,你的邮袋里,盛满了山区人民的希望。我说,这是好诗,小子你有出息啦,省里的女诗人还给你献诗,你千万不要辜负省里领导对你的期望,好好干啊。

小郜坚持要用他的奖金请客,于是我们就在医院旁边的一个餐馆,点了两个回锅肉,一个羊肉粉条火锅。两个联防队员各吃了三大碗饭,把餐馆一个电饭煲里的饭都掏空了。我看着他们狼吞虎咽,我的喉咙硬硬的,我对他们说,把你们受苦了。他们说,如果不是乡长你病了,我们哪能在省城里住一个月。只要乡长的病好,我们受点苦算什么呢。我说,我好啦,彻底好啦,省里的医术还是高明,三把两下,就把你的毛剃光了。我现在能穿上过去的服装了,我正常了,抚昔思今,不由人感慨万端。我想我真的好啦,面对着医院外面的阳光,面对着匆匆的人流,车水马龙,我对他们说,我要出院了。

我用手机给乡里打了个电话,第二天,乡里的桑塔纳就到了,小郜也跟我们一起坐车回去了。

我回去就投入了乡里繁忙的工作。我边工作边吃毛教授给我开的药,身上的疼痛就消失了,而且也不想吼叫和吃人了。我没有了吃人的食欲。除了偶尔还有点吼叫的念头外,其它都好啦。不过想吼叫也是有条件的,这就是不能在溪涧、在山顶逗留,也不能一个人行夜路,每每这时,想吼。我十分注意自己的行踪,尽量不要领受神农山区的暗示和诱惑。这样,我差不多就要把过去忘记了。我振奋精神,面向未来。

但是两个月后——大约两个月吧,我在一次上班的途中被人绑架了。但那是被人体面地绑架的。有两个外地商人在饭店打电话来,要我去饭店谈谈他们来此投资的事。我走到半路上,一辆别克车就把我截住了。多么漂亮的别克车,当我细看这辆闯入我们贫困山区的锃亮的轿车时,有两个人就下了车对我说:“是范乡长吧,请,我们的老总在饭店等着你。”这样,我就糊里糊涂跟他们去了我们乡新修的四层神农饭店。

进了房间那个声称来投资的老板二话没说,就从旅行包里拿出两个玻璃罐子,里面泡着一只手和一只腿子,说,这就是欠债不还的下场。我说我何曾欠你们的债,我与你们素不相识。这时他们把卫生间的门拉开,从里面走出一个垂头丧气的人,他就是制革厂的范厂长。我就说,范厂长,是不是你欠了他们的钱?范厂长说,确切地说,我不是欠了他们的钱,是欠了那些屠宰公司和养牛专业户的钱,那些猪皮牛皮都是赊来的。我说你们的皮革都卖出了,你们的钱呢?范厂长说,钱让曾乡长拿去了,说是给你治病。救人要紧,我们就付给了医院。他们让讨债公司来催债,讨债公司要下我的膀子,我只好把你请来啦。

我看着那个讨债公司的老总,两只断眉眼,尖嘴猴腮的,有什么狠气。我说,你吓唬不了我,你以为我真相信你们的话,这些泡着的东西我见得多啦,我刚从省城的医院回来,那是教学标本,以为我不知道。

“好啦,”他说,“那么我这么有钱是从哪儿来的呢?我的车,你坐了,前些日子没在电视上见到我?我养了我们县十五个福利院的孤寡老人,每人每月一百块钱零花钱。”

我想起来了。我说,我知道,我看见县委书记接见了你,你对孤寡老人很有孝心。但是你为什么这么残忍呢?你真这么残忍吗?

“我就这么残忍,”他说,“我最看不得欠债不还的。这是我小时候就形成的观念。我的父亲是个剃头的,老实巴交,一年下来,全是一本赊账。我父亲就把我支使出去讨债,我五岁就开始讨债。我今年四十五岁了,我讨了四十年债。我为私人、集体、政府部门催回来五亿元债款。我下过的膀子无数。今天,为了使乡长你相信是真的,我用七千块钱抵一只小指头。范厂长欠我的债权人九万七千多块钱,我剁他一截指头,就只剩下整九万了。”

这个讨债鬼说到做到,把范厂长的手拉到桌上,剁下了他一截小指头。那血淋淋的小指头在桌上跳了几下,跳到地下,还在动,一掣一掣的。我的眼睛盯着那血糊糊的指头,我闻到了血腥味。血和指头在唤醒我什么,我毛焦火辣的。我听见那个家伙还在说:乡长,你是还债呢还是给我们一只膀子。你不想还,我已经知道你爱人在政协哪个办公室上班,你女儿上学走哪条路,什么时间出校门,你不顾自己,莫非还把老婆孩子的手膀也搭上?

我克制不住自己了,我听见我体内有什么东西在呼啦啦地往外蹿,是火,可蹿出来成了虎毛啦,火苗成了虎毛,虎毛像火一样,更加夺目,更加灿烂!我上去就咬,我发现我的牙齿越来越尖锐,我的指甲越来越长。我连咬带抓,把这个可恶的讨债鬼咬得面目全非,把他的两个打手也抓得鲜血淋漓。我听见他们在喊:“老虎!虎!”我听见范厂长用断了一截手指的手在拍着欢呼:“虎!虎!”

那三个讨债鬼就这么伤痕累累地抱头鼠蹿了,钻进了那辆别克车,一溜烟开跑啦。

可惜那时候没人泼我的水。我就这样变成了虎,我被关了起来。派出所和联防队全体出动,把我围在一个山头,我与他们对峙了三天三夜,最后把我捉住,关进了一个大铁笼子。

为了防止讨债人再来催债行凶,他们把我放在制革厂的大门口。制革厂有我吃的,那些运来的猪皮牛皮,削下来的大量肉屑,够我饱餐。

在夜晚,硝皮机和抛光机拼命地轰响着,在神农山区的深夜里,还有一种响声,那就是从制革厂流出的硝皮的废水声,哗啦啦地冒着一股臭味。在这股恶臭的废水声中,我将要睡去。我舔了舔自己的爪子,准备和月亮一起睡去。

我是一个制服了歹徒的英雄,我却变成了一只笼中的老虎。命运就是如此。全部的过程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