喔——喔——
百通唤牛。百通把牛栅打开,他抽打着牛腚。每天早晨,百通都准时把牛栅栏打开一道口子,让牛到有草的地方去。牛爱水、爱草,跟人一样。百通喂了几十年的牛了,他三岁开始喂牛,这年三十岁,他对牛了如指掌。
他一边抽打着牛腚,一边绾着牛绳。太阳穿过牛栅,把百通和所有的影子都斜投到牛蹄踩烂的泥地上。牛栅的影子横七竖八。百通唤牛,他早晨的声音像一面鼓,憋足了气:喔——喔——
百通抬起头,他看了看湖上的天空。天空什么也没有,天空是光的。这时他听见了牛栅旁的猪舍墙下,有女人惊叫的声音。
那是过去生产队的猪舍,牛栅也是的。猪舍早就没猪了,牛栅里有百通兄弟喂着牛。猪舍的几间饲料员室,就百通住着,没外人。
他听见女人的声音后,他很快就把那个女人抓住了。他背着牛绳走过去,一下子就看见了坐在土墙下的女人。女人坐在煤渣和黄泥夯成的干地上,她在数牛,牛经过她的身边时溅起一些泥巴,打在她的脸上,于是她就叫了。
“哦。”百通对她说。百通的口气很好奇。
女人看着他,女人很年轻,皮是嫩的,头发上有草棍。女人像个酒坛子一样跟他笑,又憨又亮的。怎么啦,早上的湖滩,这事真怪,这女人真怪。百通没笑,百通张着嘴,提着眉,很怪地打量她。这女人犯邪,他想。
“喔,哦。”百通点着头,他后退了一步。他去看他走出畜栏的牛,他已经远远地落在了牛后面。
落就落了,牛不会弄丢。索性等牛走远,听远处的哞叫。他转过头再看她。
她站起来拍着屁股要走,她说你哥呢,他昨天给我饼子吃了,他让我陪他睡觉,他把我拉到窑上去了。我跟他睡,半夜他跑了,他让我骑牛,他真好。
“你说什么?”百通说,“你是说还有一个放牛的?”
“西汉,”女人说,“我知道是你哥,他说了,他说这是你们兄弟俩的牛。他给我解衣裳,他像条牛。”
“你是说我哥西汉……”
“他让我走远点。他说把我说给你做媳妇,他说你在窑上……”
“他赶你?”
“他说我试了,我弟百通才要你哪……”
百通的眼珠子是直的,他直愣愣听这个女人说话。他从上到下打量她。他看了看从村里牵来的一条小路,那里走着个人,悠悠浪浪的像只旱船。
是西汉,他哥。
“你跟我来!”百通提起这女人的脖子就绕过了土墙,他抓住她,把她挟携去东头他住的屋子。
“你拉我。”
女人不从,女人跟他对着干,她不知道百通干吗突然把她像逮兔子一样逮了就走。
“我哥来了,西汉来了,他赶你走的,他揍你。”
后来他撞开了那扇破门,他把她安顿在墙角的高梁秸后面,让她坐在米缸上。
“你不动,你不许出门。”
他的气势逼她点头,她终于点点头。
他出去时带上门,他靠在那个门上,他觉得他像关了个秘密似的,他把双手背在背后,手上拿着一圈圈牛绳。
哥来了。
他哥西汉。西汉吃着烟,一看就有城府。吃烟的人就是经看,怎么看都像有两下的样子。
“百通,”西汉喊着,“牛都到水边去了,小心中芦苇里的兽夹子。”
他哥西汉用很多绳子勒着腰,腰上还别一把镰刀。这打扮跟百通没什么两样。只是西汉高些,腿长。他说话时没把烟从嘴皮上摘下来,他喜欢含着烟说话,让烟灰一节一节往下掉。他懒,他就是这个样子。两兄弟的牛,每天让百通起早吃露水草。
西汉唠唠叨叨说着,百通站在门口没动。百通用一种很疏生的眼光看他,他站在猪场破烂不堪的房舍前,这周遭的环境很容易使人产生敌意,而且使人变得怪癖。
“走哇。”他哥说。他哥拣起一根鞭子就走了。哥毕竟是哥,哥走的时候把牛栅门往回掩了一下。哥去吆牛群。
百通不得不走。他只能跟着他哥西汉走,去吆牛。
他歪着头背对阳光看了看他房舍的门,门上有些疖疤,像些从木头中挣出来的古老的眼睛,还有几块稀烂的对联,估计也有些年头了。就这样,门上没什么。他向湖滩走去。
他再一次罩眼望天,天很蓝,那是个没人去过的地方。他的大脚板踩着土地,脚趾一个比一个粗壮。他稳稳当当地走着,时不时回过头去看太阳下蹲着的猪场,那些破旧的房舍。
天很蓝很蓝,他跟在他哥的后头走。
喔——喔——
他哥在那儿唤牛。他哥西汉把牛拢在一块儿,然后坐下来。他哥坐在一棵杂树的蔸儿下。湖滩上没树,就一棵说不出名字来的杂树,在湖沼边,树干被牛绳勒得一圈细一圈粗,也没皮儿,皮让牛擦痒了。
“你坐下百通。你看那匹蒿脊,你看它!你莫管它,让它卧泥。”哥西汉掏着烟和火柴,杂七杂八地说,“小心中夹子,莫让它到芦苇里去就行了。”
“哥,嫂嫂呢?”百通斜瞄着他哥这么问。
“不在家吗!要她舂米呢,没电了,舂米。她不舂,我昨晚到锯木场玩了会牌,她不开门,我揍了她。”
他哥说谎。他哥是个拆白佬!百通看他哥的那张脸,很阴,他哥哄他。哥不脸红。
“哥……你没揍她,昨天我看见你要嫂子骑牛……”
“瞎说!”
“你要个女的骑牛……”
“放屁!百通你看昏了眼,不是我,我没要女的骑牛,百通你一定发烧,你怎么能说哥我……这是原则问题,这是咱兄弟的牛,我把哪个骑!”
西汉把头上的斗笠摘下来,他把斗笠当扇子,他板着脸说百通。
百通没话可说了,他不想说话,对他哥西汉,他认为没什么可讲的。他的冷眼在斗笠底下,他的眼睛像野物的眼睛。
“百通你好好把牛管着,哥我得找牛贩子去,哥我得做牛铃。这世道没哪个管咱们,咱们得靠自己。你把你自己管好,卖了牛,你得娶媳妇,哥我得操心给你说房媳妇。你把牛栅绑牢点,你晚上多个心眼,别把眼看花了。媳妇哥我给你去找,瞧你也不小了……”
西汉说着,他说得太多,烟都快烧到嘴了,他还在说。
“我不要媳妇!”百通掐断了他哥的话,他不想听,他这样吼了起来。“我不要你给我找!”
“啥?你说啥?不要?好,不要。”他哥的口音明显地变小了,他哥一身的不自在。他哥爬起来去摸牛腿。
两兄弟无话,他们都各自扎进牛群里。稀稀落落的牛群。他们从牛背那儿抬出头来,又把头埋进牛群里。
喔——喔——
哞——哞——
人叫,牛叫。百通折了根树枝,把牛赶向避风的地方。那时候云浮起来,大朵的风云浮出湖面。风说来就来。
百通吆喝牛,他大步走在牛的左右,他拢着它们。牛蹄击打着草坡。他想着屋里的那个女人。
他把牛群赶到一个避风的土坳。他放牛绳,牛绳很长,最后,握在手上的是几个牛桩。他蹲下来,挥起木榔头狠狠地把牛桩钉进泥土里。
他的哥到湖上去了,到渡头那边去了。
百通唤着牛,他的心却不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