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陈应松文集:马嘶岭血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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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马嘶岭血案(七)

我们在半路上意外地碰到了老麻和小谭,他们等不及了,说大伙都饿着。老麻说话很不利索,原来他一边接我们一边沿途采野蘑菇,为试蘑菇有没有毒,把舌头试麻了,毒蘑菇是麻舌头的。

回到营地,听说九财叔绊上了垫枪,都来看他。洋芋果小杜还来给他治了伤,擦了药,用白纱布包扎了。但是九财叔的伤红肿了,他们说这叫感染。九财叔吃了他们的药。晚上大家吃羊肉,吃洋芋,非常高兴。虽然没能吃上大米,但那些瘦小的洋芋果也是九财叔差一点用命换来的。看来他们对我们的印象就要好起来了,九财叔这只腿的血流得值。

但是事情总是莫名其妙地凑巧碰在一起。就在这天的晚上,发生了一桩意想不到的怪事。

我们回来后就雨如瓢泼,还响起了罕见的冬雷。我们正脱衣睡觉时,就听见王博士喊我们:“你们都过来!”我和老麻披衣过去,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们的帐篷里没有光,熄灭了灯。有人打电筒,也被喝令关了,他们手上都攥着东西,有刀,有枪。等大家都安静下来,祝队长在黑暗中说:“刚才听见了枪声。你们没听见吗?”

他问我们。我们就竖起耳朵来听。果然,有隐隐约约的枪声。后来枪声越来越大,好像在周围的山头,还能听见人的喊叫声,好像有一伙人!

“都听见了!我们怎么办?”姓王的博士说,声音有点颤。

接着又响起了一阵轰隆隆的冬雷声,还有风雨声,呜呜的,一阵一阵地扑向悬崖。加上河谷里澎湃愤怒、捶胸顿足的水声,还有那本已存在的马嘶声,尖声的、固执的马嘶声,现在全来了,在我们吃掉了一只羊后全来了。

“你们真是买的吗?”祝队长突然这时说出了这么一句。

我忙说:“是,是买来的。”

“带上重要的东西,赶快撤退!”祝队长端着枪说。

枪声东一阵,西一阵,是不是有人包围了我们呢?我们在密集的枪声里赶快带上东西,特别是仪器,他们包上重要的资料,往后山一条隐蔽的路而去,那儿通向一块高岩。上去有个一线天,易守难攻,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九财叔因枪伤和发烧,就留在了棚子里。我心里挺纳闷的,我们花钱买了东西,人家来找我们什么事啊,未必是打劫的?那时候我没时间想了,我给他们挑着东西,往上爬着。人没休息,又出怪事。来打劫就打劫吧,反正我们没啥。就在我们往上走时,枪声模糊起来。小谭说:“这只怕是个误会。”我听见小杜说,这可能是个自然现象。也许是杨工也许是龙工在黑暗中说:“马嘶岭没马,为何能听见马叫?我看都是风声作怪。”王博士说:“马嘶岭之所以叫马嘶岭,据当地的地方志说,是因为过去这山上有许多野马。”

争论不休时,祝队长一声吼说:“都不许说话!”

我们选定了一线天的一个凹处,那儿背风,避雨。坐下来后,他们又忍不住继续说话了。有说是风声,有说是自然现象,说是一种什么磁铁矿现象,因为这一带过去打过不少仗,土匪火并,官府剿杀,恰好打仗时遇打雷下雨,把那些枪声喊声全录进去了,以后一打雷下雨,这声音就出现了。他们争论我们无权插嘴。不过我心中支持这种说法,这等于是替我跟九财叔解脱,不然就会让祝队长怀疑我们,以为我们是偷了别人的东西,让人追赶来了。不相信我们的还有王博士,他对那种说法反唇相讥道:“老官中了枪也是磁铁矿现象?”

哦,我明白了,枪声加上九财叔腿上的枪伤,这一串起来,我们就完蛋了!难怪难怪!我们成了嫌疑人,这一趟是黄泥巴掉到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我好一阵绝望,这些人咋就不信我们?这些人还是有文化的人呀,咋就跟乡清算队的横子们一样蛮不讲理呢?事情就问到为什么没让对方写个收条。这事我们有愧,这事都是九财叔的鬼点子。我就只好说我不知道,是九财叔办的。这事我不能多讲,免得两人讲的对不上。我只是说羊子肯定是买的,我们要人家杀的,全部是一百二十块钱。

“我们可没有偷羊啊!”我喊道。

“或者,你们是不是跟山里的人说了这儿的事?说我们有钱,有物?”他们问,“你们暴露了我们。”

我对他们说:“我们什么也没说,我们只说我们是探矿队的,在马嘶岭探矿。”

“问题是,你们没有打收条。”他们说。再问收我们钱卖羊卖洋芋的那一家姓什么,我也回答不出,我们真没有问人家姓什么。在我们山里,吃过人家的饭不问人家姓名很正常。你走累了,一声大哥,一声大姐,就可以找人家借宿,吃饭,然后只记得“松树坡”,“柏子岩”,“赵家坪”这些地名,并不知这家姓甚名谁。

越问我越说不清,他们就越不信任我们。是偷的,抢的,哄骗来的,要追杀我们,老官已经负伤了,他是逃脱的,人家又追过来了……这些狐疑正在我们那里悄悄蔓延,我已经嗅到了那种气味。

我在恐惧中坐着,我希望出现一些有利于我们的结果。

下半夜还没有动静,他们要我去“侦察侦察”,我就下去了。我急急去棚子,九财叔躺在那里,发着高烧,眼睛瞪得贼圆贼圆,嘴里吐着火红的热气,脸颊像泼了一桶猪血。我给他额上溻了个冷毛巾,他醒过来恍恍惚惚地看着我,说:“红薯都收不回来了……”

“你说家里的红薯吗?”我问。

“地里的……”

他记挂着他地里的红薯,肯定想着这么大的雨他三个妮子怎么去挖红薯。他问我怎么人都不在了?我说你不知道?我问他听见枪声和喊声没有,他摇摇头。他烧昏了,他肯定没听见,他可能梦见了家里还未挖的红薯地。我弄醒了他,我说坏事了,你中了枪,周围又响起了枪声,没打收条的事他们又问得紧,是不是他们知道了那四十块钱的事?我心里很害怕,就把二十块钱掏了出来,塞到九财叔手里。九财叔不接,说:“到哪儿知道去?你这成不了大事的,你就死咬着一百二!”

雷声似乎在很远的地方响着,枪声偃息了,秋雨无力地打在棚顶上。可是我忽然听见了天上有巨石滚动的声音,一阵阵向我砸来,这让我心惊肉跳!我惶顾四处,终于弄清了声音来自我自己的心跳,轰隆隆,轰隆隆,轰隆隆……

天亮了,雨住了,几只猕猴在树上发出了呼唤太阳的安静唳叫。东边,有一晃而过的朝霞,只有浅浅一线,但很爽眼。接着我又看到了一只漂亮的锦鸡在我们前面不远的坡地上跳舞。它亮出了它锦缎一样的通红的腹部,橙红的颈子,金色的冠毛,在晨雾中美艳至极,它亮开清亮的嗓子唱着:“茶哥!茶哥!茶哥!”爽脆得就像一对铜镲。视野渐渐地开阔起来,我等着踏勘队的回来。没有事的,他们没有事,我们也没有事,没有什么来打劫他们的人,全是雨天的怪现象,这马嘶岭就是这样的奇怪,不过是虚惊一场,他们没有发现那四十块钱的事,发现不了的,一切随着白天和天晴的到来都会过去,他们要忙他们的去了,会把这一切忘了。我这么祈祷着,祝队长他们果然回来了。

整整一天都平安无事,阳光亮得人晕晕醉醉的,风也温暖柔和起来。睡了一天,那些人神清气爽了,呼朋唤友,要打牌了,要唱歌了。哪来的侵扰我们生活的劫匪和捉拿我跟九财叔的农民啊。没有!我真高兴。

平安无事了。他们吃着我们的洋芋,也无话了。

他们继续在周围圈定矿体边界线。

那天傍晚我们回到营地时,却没见炊烟袅袅,厨房冷火无声。这就奇怪了。大家紧张地走进营地,去厨房一看,翻了天,老麻和九财叔双双躺在各自的铺上,两人头破血流,老麻最可怕,嘴张着,却掉了几颗牙齿。

他们两个打架了。九财叔先动的手,他为什么要动手,他肯定有他的道理。是在替老麻择菜时,老麻伤了九财叔那易伤的自尊。老麻像个领导喊九财叔过去择菜,他是想埋汰九财叔几句,因为那些茄子是些收尾的茄子,又有筋又有虫眼。老麻说:“老官哪,你碰见了鬼市吧?”九财叔眼就直了。老麻又说:“这像是鬼市上买回来的菜。”他显然不满意这些菜。九财叔就没好气地回了一句:“我买的羊肉呢,你切的时候是不是变成了人肉?”老麻一听就打寒噤,这营地没人,就他们两个,老麻可能因为害怕而觉得要在气势上压倒对方,便说:“老官你有什么资格凶啊,我说你碰见鬼市又不是我说出来的。”“那是谁说的?”九财叔当时就浑身乱颤得不能自持,他又问:“你说是谁说的?”他要问个所以然。他忽然就站起来揪住了老麻的衣领,唾着老麻的鼻子说:“我跟你说,你不要仗势欺人,你跟老子一样,出苦力的,你得乐个什么?这些东西是我拿命换来的,用命换的,你知道吗?!”他可能越想越气,一拐杖扫过去,老麻就倒了。老麻作垂死挣扎,抓到锅铲就铲九财叔的头,九财叔差一点脑袋搬家,一拐杖再横扫过去,打到了老麻的嘴。老麻哇地嚎了起来,他喊:“让省里的领导来判你的刑!”

他把踏勘队的说成是省里的领导。最后“省里的领导”祝队长他们决定扣老麻三天工资,让九财叔挑上箩筐回家。

这是打架后的第二天早上。九财叔听了那个决定,眼珠子就要掉出来了,他的嘴唇嗫嚅着,想说话,说不出,后来终于哭嚎起来:“为什么要我走?为什么要我走?”

所有人都蒙了,看他哭。祝队长说,因为你打掉了人家的门牙,这儿不准打架,不是放牛场。因为是你先动的手,为了维护踏勘的正常秩序,经研究,只好让你下山了。可九财叔不走,只是哭,哭得鼻涕都流了下来,埋着头,用一双锉子般的手揩着涕泪。他不接工钱,不签字,坐在那儿,好不伤心。

这事就僵了,也没人再说什么。可老麻急,老麻肿着牙床和腮帮,眼巴巴地要等着九财叔走。他没有等到那个激动人心的时刻,他看见九财叔还在这里,赖着不走。他不服啊,不解气啊,就用猛烈的剁刀声表示着他的态度。等人散了,九财叔偶然抬起头来,看一眼厨房,眼里全是刀子!

“叔,你怎么办?”我问他。

他没回答我。嘴巴在动着。后来我听清了,他在说:“我给妮子筹几个学费……”

我听见了“学费”这两个字,我听得很清楚。他未必还想让三个妮子去读书?我后来突然想他真的会的,他多少天来都是这么想的,他一定会这么想的。就冲着那一个红发卡,冲着那些手机和钱,冲着小他一辈的人对他的吼叫,他迟早会下决心把孩子们送到学校去的。

“你是说,让她们去上学?”我问。

他点点头。

看来他们真的想要他走了,我也不想呆了,我更加思念我身怀六甲的水香,我拼命地想她。我就对九财叔说:“算了吧,要走我们一起走。”可九财叔摇着头,摇着头。

这样僵持着怎么办呢,九财叔竟挑起箩筐跟踏勘队一起外出了!并没有要他去,再说他的腿还没有痊愈,走路还有点瘸。小谭就出来说老官你不能做,你的腿挑不起。这样行不行?除了不少你工钱,还补助一百块钱,你走吧。这不少了。我想九财叔会同意的,可九财叔不表态,以沉默作答。这更坚定了他们要赶九财叔走的决心。我当时不知道,踏勘队一致认为九财叔是个危险人物,在这样的荒山野岭,必须要提高警惕。种种印象加迹象表明,九财叔对踏勘队有威胁,并非是个善良之辈,这一次斗殴就是一个证明,是一次暴露。

多难受啊,九财叔和大家。大家干着活,九财叔挑着空筐跟着他们。我把我挑的东西分给他挑,他感激地看着我。这一天非常难熬,非常漫长。

而老麻在营地整整一天都在盼着九财叔灰溜溜地回来,乖乖地卷起他的破铺盖滚蛋。老麻甚至用老虎钳子将九财叔的碗夹掉了一只角,并在那个缺碗里撒了一泡尿。老麻看着黄灿灿的尿液,咧着没齿的嘴黑洞洞地笑。到了夕阳西下时,九财叔也没一个人孤零零地出现在老麻面前,而是跟大家一起回的。老麻于是将那些烂了的、长了芽的小洋芋果都煮进了锅里。结果可想而知,那天晚上大家吃了这些毒洋芋后,一个个都拉起了肚子。

在拉肚子的热闹中大家把九财叔忘了,我和九财叔什么都没拉,肚子好好的,我们抗得住。老麻对他导演的这出戏可高兴了,“看你们都吃了什么!”他说。“我也没办法,就这些洋芋了。”老麻把责任推给了九财叔和我,煽动踏勘队对我们的仇恨。九财叔在晚饭吃洋芋的时候吃出了一股尿臊味,可是他没有说什么。即便是大家不停地拉肚子,也没把怨气撒到我们头上,至少没有公开撒到我们头上。老麻就开始索赔了。那天晚上,老麻高声在营地说着:“一百一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