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个输掉的人把口袋掏空了,将口袋里的白布都翻了出来,拍拍屁股,已经没有什么兴趣了。老飞清点着皱皱巴巴的钞票,把它们塞进兜里,离开了赌场。在寒冷、寂寥的街头,没有一个行人。那些摆放在小吃店门口封好的煤炉冒着蓝幽幽的火苗。老飞哆嗦着声音说兄弟让我烘烘手,我都僵得走不动路了。
老飞吸着冷气,在火苗上搓着手,他说这上面放个火锅,锅里煮点香菜和鱼刺,咱们像两个乞丐半夜在这里各握个酒瓶,旁若无人地喝酒,你看是一副什么风景?
夏俗说是夜不归家的人。
老飞抹着冻出的清鼻涕说:兄弟,人生有多少值得记住的日子,如果有一次咱们深夜街头对饮,这人就算活出来了,就活成人精了。老飞说我现在真想喝酒,还想吸毒。他说夏俗你知道为什么人们冒死也要去吸毒吗?
夏俗摇摇头,夏俗看着这夜半长得像土改干部的老飞,说不知道。
老飞说吸毒比性交的快感高七十倍。你说那些人是选择女人呢还是选择吸毒?七十倍呀伙计!
夏俗说你不吸毒吧?
老飞说你给我钱?咱们这些人还不够那个消费档次,吃臭干子和猪耳朵的人,顶多只能搓点麻将。他说我问你,打麻将整大和吊张时的感觉和偷情的感觉哪个更刺激?
夏俗说:偷情。
老飞说大和吊张的快感是偷情的五倍。他又说打麻将就是偷牌的技巧。他神秘地笑笑,他的眼睛蒙着一层红翳,他抽着烟,干巴巴的脸上印着经常熬夜的痕迹。
手握着滑腻腻的麻将,枯坐在冰凉的硬木凳上,这些清寒的赌徒,成为我们生活的风景。他说我看见那些人在官场上争来斗去,每天灵敏的耳朵搜寻来自上面的小道消息,而另一些人用狼一样的鼻子嗅着女人堆里发出的信息,以便寻找异性中的臭味相投者。伙计,你不能把所有的坏事都干完,你得给别人留点什么,别人也得给你留点什么。把最苦的事留给我们自己吧,老飞说。
老飞对夏俗的死里逃生钦佩万分,他说夏俗是一个有着非凡生命力的人,创造了生命的奇迹,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世界上会有一些值得你留恋的东西,”他说。他把他修炼的绝活给夏俗露了几手。他在一瞬间就把自己手上的十三张破牌换成了清一色的条、筒、万;他能一下子提起手上的一串牌来,像提起一条蜈蚣,十三块骨节嘎嘎作响。他的动作神速,令人眼花缭乱,他像一个职业赌徒,使人想起江湖上的高手。
“这样活着也许是一种无可奈何的传奇。”夏俗想。
他对麻将没有任何亲近的感觉。
金子迈动着两条修长的腿来叩打他紧闭的窗子时,春天的寒潮和恐惧正在夜深人静时折磨着夏俗。金子一来脸就木着,两颊泛着红潮,她用那种动听的北方女孩的声音骂夏俗又去追逐别的女人去了,她说美人鱼正在水底召唤。这是无比残忍的幸灾乐祸,但是金子那如火的身子是为夏俗带来的。这个不顾一切的北方女孩像一匹热汗涔涔的母马,寻找着兴奋点。夏俗说你真不像话,如果我的死去不能使你挤出几滴眼泪,那我拼命地向你射精又有什么意义呢?金子说你总是在寻找事情的意义,好多事情是没有意义的。她说你干就是了。你干了,你满足,然后撒手尘寰,这就是意义,懂吗傻瓜,骚货!
夏俗在她的身上信马由缰,他说我真该春节把你带回去,现在你就只剩下一把骨头了,一把骨头挤不出一滴水来,永世亿万年的干枯,看你勾引男人去。
夏俗把身体死死地挤在她胸前,冰凉的被子里已经散发出热烘烘的肉气了,他在黑暗中摸索着那一对滑动的乳房,他想把它们全部塞进双手中去。“喂,我把什么都给你了,我不想交给江水。你看,交给一个女人多么幸福。”
“你真的还活着?”金子拉亮了灯,她掀开被子,“我要看看你的裸体。”她不敢相信。
在明亮的灯光下金子一下子就失去了女人的光彩,她在枕边摸出眼镜戴上,她的皮肤是一种暗黄色,显然她在寻找一句成语来评价夏俗,这是一个在床上喜欢使用成语的女人,她果然找出一个颇有水准的成语:“你的裸体忧国忧民。”当她在下面的时候,她喜欢说“不劳而获”,当她跪在前面时,喜欢说“腹背受敌”。
她的裸背又对着他了。她弓着背脊,她的两边从肋骨旁挤出的腹肌使夏俗骤然想到一只巨大的青蛙,青碧的水藻和蒲叶在他的眼前摇曳起来,那里,辽阔的温润的气息正蒸腾着浮向云端,虚幻的景物变化稍纵即逝。他重重地滚落到床下,大腿间的东西也迅速萎缩,像一只爬行中受到侵扰的蜗牛,没了。他摔在地板上张着嘴艰难地控制着呼吸。
夏俗,上来,你不能半途而废。
我不行了,夏俗说。他的眼睛瞄准了窗台下那一盆清水。他爬过去,一头扎进脸盆中。
别,夏俗,这要得病的。金子的尖叫在他的耳中咚咚直响。
……我要呼吸。金子听见在水里张大着嘴巴的夏俗含糊地这样回答。
他的头发在盆里漂荡,后来慢慢把头伸出来,他缩着鼻子,水从头发里一线线流下。金子快哭起来,说:你会废了的,你不能这样作贱自己,你不要虐待自己。
夏俗走过来拍打着这个不知所措的女人,他的嘴里唱着一些古怪的歌谣,试图让金子安稳地睡去。他拍打着她的肩,从他的喉咙里发出的歌声慢慢地变细了,没入大荒,像一丝遁去的流泉。他看见自己的影子模糊地投在墙上,白炽灯发射出咝咝作响的五彩光线,在这女人细匀的鼾声里,他所有的意识又一次消失了。女人的手臂紧紧地抱着他,他捂着眼睛哭了起来。
独身主义者的夏俗在穿山甲的怂恿下,失去他的童贞是在一个夏季的雨夜。金子是一个经验丰富的北方姑娘,她温情地引领他走向完满。进去的一刹那,他觉得刺穿了什么,有一种坠落下去的感觉,就像失落了某件贴身之物。从那以后,每当喝醉了酒,夏俗就要四处寻找并未带到酒宴上去的物件:包、相机、西服和工资。第一天晚上,他听见了女人发出的蟋蟀般的叫声,那是固执的呜咽,让人愁肠寸断。早晨起来,他的腹部隐隐作痛,他说,就是你!哦,女人只是温雅地笑。穿山甲说,行了伙计,不要埋怨了,就像一把小提琴,肯定是旧的好,音色优美。没错吧,伙计。
在回忆起这些的时候穿山甲那身上羊皮摩擦的声音已挤进屋里,这个雄性十足的山里人,长着很宽的耳轮和腮帮,他的模样往往使女人一见钟情,然而那些女人在他的手下往往体无完肤,他的牙齿和他的指甲充满了啮咬的渴望,令人不解的是,女人们愿意在他这儿留下放浪形骸的痛苦痕迹,以便成为回味的资本。
穿山甲声宏嗓大地对夏俗说:今年水运太过,水气先时而至,我研究了一番《玄珠密语》,阴气成灾,郁积的水气流散人间,民病凄厥气闭,消化不良,阴阳失衡。老兄你水底逃脱,看来你阳气还末尽,还可以救药。
穿山甲从鼓鼓囊囊的皮夹克里拿出一些红薯,说,给你提阳气的。
夏俗说:穿山甲,我看你是越活越回头了。
穿山甲说:“你是说我越活越流?我想我可能窥破了人世兴衰。天垂象,见吉凶,圣人则之。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周易》上说的。夏兄,今年元宵月食,十五日月食哪,天下将有国破之灾,不信请静观今年北方的消息,《乙巳占》说,月蚀尽,光耀亡,君之殃啊,老兄,因阴气笼罩,必有淫,男女风俗大乱。”
狗屁,夏俗说,全是狗屁,我不信这个。
你得吃,吃红薯。穿山甲说,不管怎么样,你得听我的,吃红薯。
红薯滚落了一地。穿山甲拿起一个红薯说:就算它是童年的回忆吧,就说它养育了我们吧,伙计。他把红薯放进口里,咔嘣咔嘣地咬着,他的板牙劲道真大,两下就把塞满的红薯磨成齑粉了,胶状的白汁顺着他粗大的嘴角往外流。他吞咽着,又拿出一个小瓶在夏俗面前晃了晃,说:看,不认识?印度神油,不过这个我不想给你,免得你犯大错误。
你用这个?夏俗有点吃惊,穿山甲是个能把山都可以打穿的家伙,他像一匹种马。
哈,你不把女人整得讨饶,她们会记得你吗?
于是穿山甲给夏俗讲了他新近的一桩艳事。他说那是一个小学老师,那张床多么有特点,乡下小学,床上全是用竹竿铺的,一动上面就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干到半夜,惊醒了隔壁的老师,问她,她说在备课哪。后来床架断了,轰隆一声,人掉到地上,还得干,隔壁的老师拍门要来帮助修床,穿山甲要小学老师回答,说楔头没断,越摔越牢。
穿山甲用那种神秘的语调说,你对一个女人腻了的时候,就会说自己有病,就会表现出一些奇怪的举动,我都听金子说了,老兄,你是不是需要一次新的刺激?
夏俗像拨浪鼓一样地摇头否认,他说穿山甲你干吗那么想呢,你是个社会名流哪。
穿山甲用轻蔑的口吻说:名流就是著名流氓。
这是精辟的解释。夏俗总结说。
夏俗让一伙人强行收拾了衣物,被一辆豪华的皇冠车接到了郊区乙醇飘香的酒厂。在他的那幢房子周围,全是红线区,某一天早晨那里开始了全面拆迁,人们像发疯一样地想推倒所有建筑,到处是坍塌的声音和飞扬的尘土。夏俗只好把这个被破坏声响包围的房间钥匙交给了穿山甲,而穿山甲说,在那个有酒糟香味弥漫的地方,你会胆大包天,恢复男人的活力。那个酒厂的头儿是穿山甲的朋友,说厂长给他安排好了一切,有吃有喝,还将安排一个女孩照顾他的饮食起居,住多久都可以,只要到时写一篇歌颂这个酒厂酒香的小文章,如果没兴趣,不写也行。厂长说,他是领了穿山甲的旨意,把夏俗照顾好,调理好,不要让夏俗的精神再出现一些怪念头,身体出现一些怪现象。
酒当然是最好的壮阳物。夏俗的第一个中午就喝得烂醉如泥了。这个厂的酒含着一股浓烈的酒精味,夏俗怀疑这个厂是生产假酒的黑窝,然而酒瓶上分明写着获得过国际金奖,部优省优。
他记得他是从一堆鱼骨和呕吐物中爬出来被架回招待所的。他的身上已经散发着又酸又臭的馊味,他记得架他的一位女性一路呕吐不停。他说你放开我,我没醉,他们都是阳痿,你们厂长是阳痿,你们经理是阳痿,你们党委书记也是阳痿。走在通往招待所的具有庭院风格的水榭长廊里,他说你不要扶我,我还想跟他们再喝三巡。那位女性只是咯咯地发笑,笑过之后又吐。她说凡是到我们厂里经常喝酒的都把胃切除了,你跟他们喝!我们厂的领导都是没有胃了的,你能喝赢他们?他们有一种专门扩张毛孔的药物,酒都从毛孔里出来了。
夏俗不知道她说些什么,夏俗想她在吓唬我呢,这个女孩非常可爱,吓唬男人的女孩都是可爱的女孩。他在一种液态的空气里浮游,飘飘悠悠的,后来女孩把他丢进了浴缸。他的头重重地磕在缸沿上,头好像被磕开了,粘浓的血从那儿流了出来。他想从浴缸里站了起来,刚抓着墙的扶手,又滑倒了,这一次,他的后脑勺撞在尖尖的水笼头开关上,那儿撞出了一个凹坑,颅骨有四分五裂的声响。他听见了一个清脆女孩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