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潜藏很深的幽灵,从脑际划过,夏俗听见了,是江水的声音。那种汩汩流淌的声音,灌入耳根周围的穴位:天柱、风府、翳风、天窗、天容以及缺盆,又从那儿流注出来,像一股乱水,嗡嗡作响。夏俗看着渔塘里阳光疾走的水面,等着瘦子从渔棚里出来,好把那些鳖抬上公路。夏俗站在一条废弃的小船旁边,那儿有大蓬的蓟草和从中蹿出的宽叶香蒲。瘦子把价已经砍到了一百六十元一斤,从腰里摸出了那些钞票递给养鳖人。他将用这些鳖去换取给老家的一笔额外拨款。为了达到某种目的,物资的交换形式变得愈来愈复杂,令人头晕目眩。
夏俗搓着手上黏乎乎的脏物,不知怎么,瘦子又跟卖鳖人吵起来了,好像不带恶意,是一种成交之后推心置腹的申诉。他等着的时候抬头看平静的天,天上什么也没有。夏俗不相信瘦子给他讲的七十年代老家的天空上出现过“毛主席万岁”的字,虽然这样的景像让人神往。
他们把沉沉的袋子抬上了公路,太阳的光芒浓得有些化不开了,这是少有的春日的景致。他们坐下来后瞅瞅天色还早,瘦子抽了支烟,就靠着沾满泥浆的梧桐树打起了呼噜。瘦子是个劳碌的科长,如果这样出外劳碌以博得上司的赏识,那还不如干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来,夏俗想。只干一件,一件就有了。其实这样的事情很多。但是现在人们大多选择了用劳碌和琐碎来完成自己的人生。生命是一束能显示的光芒,譬如爱情、仇恨、啮咬、杀富济贫、救人危难,但是所有生命的趋向都在渐渐走向黯淡、乏味。
傍晚时分,他们回到了市区,趁着漫漶的夜色把那袋东西送到了省里某位实权人物的家。瘦子的巧舌如簧使他把这件事说得像真的,他说这是用专车从他们那个县千里迢迢送来的。他说这些的时候示意夏俗将那袋鳖倒进领导家浴室的脚盆里,并向领导介绍夏俗是故乡的骄傲,硕士,写得一手好文章。夏俗把那些东西哗啦倒进脚盆,那些张牙舞爪的生灵立时在脚盆里爬成了一团,窸窸窣窣的声音对瘦子要求拨款的谈话有利。
夏俗开始放水,他拧开镀铬的水笼头,自来水在鳖群中激起凶猛的浪花和泡沫,脚盆里沸沸扬扬。水声和他白天脑际出现的幻觉连成一片,该发生的事终于发生了。他忽然有些支持不住,心慌气短,呼吸急促,一种被窒息的感觉排山倒海而来,他顾不了许多就冲出了这位肥得像猪一样的领导家,他说我好像得下去一下,我不太对劲。这句话刺激了敏感的领导,当他一级又一级跑下楼梯时,领导在后面呼喊了起来。
他找水。水那时成为他唯一的渴望,那么迫切。泛滥的水推着枯枝败叶,带着扑鼻而来的腐植气味,那时夏季的汛水,活水,漫无边际的大水。一种悲壮的渴望发生在这个叫夏俗的人的身上。有时候失态是无法控制的。他渴,那有什么办法呢?他又不是一般的渴,是全身心的渴,渴得几乎像一团火了。
他看到了楼下车库前的一个水管,他趴到地下,在哗哗流淌的自来水里大口吞咽。那时候楼下一片黑暗,很远的拐角处有一盏半明不暗的路灯,树把它的光线模糊送来,投在颤栗不止的夏俗身上,夏俗的身上全是稀泥。
瘦子一会儿就同情地出现在他面前了。瘦子弯下了腰拉着紧贴于地的他说怎么啦,怎么啦,你哪儿不舒服?伙计,你是不是喝醉了?
夏俗说没有什么,其实没有什么。你不要关水龙头。
瘦子觉得挺蹊跷,他在黑暗中听见夏俗的耳朵那儿有很响的翕动声,并且看到那儿涌出间歇的水流。
夏俗爬了起来,说我没事,他像一个水怪从上往下抹着湿漉漉的头发,抖着身上的水。而这时楼上窗口半探出的那个领导正在咯咯地嘲笑他。这使他趋于平静的情绪又给瓦解了,他忍无可忍地说我的刀子呢,我得干掉他,干掉这个贪官。他的右手有一股劲正攒积着,他无法忍受一个人模狗样的政府官员的嘲笑。他不是醉鬼,这就是问题的根本。而这时瘦子已经麻利地把他藏在腰间的一把复仇刀搜走了,瘦子说谁都不是仇人,他说我们没有仇人是吗,那些卖刀的人干吗在刀柄上刻着“复仇”二字呢?伙计,干不得,这可是故乡二十万元的拨款呀!
瘦子拽着夏俗离开了这栋房子,他们两人的身上都糊满了泥水,在料峭的二月的街头缩成一团地走着。这是一九八九年的初春之夜,夏俗失去了常态。
瘦子把夏俗几乎是背进了寓所,他把他摔在床上,他气喘咻咻地说夏俗,你好像病了?夏俗瞪着一双眼睛看驳落的天花板,他说我没病,他用近乎于喃喃自语的声音说:这事儿看来有些麻烦了。他舔了舔嘴唇,那儿泛出了一层极苦的胆汁。
后来瘦子走了,房间里顿时像坟窟一样死寂。他想我真的长了鱼一样的腮?一种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他是个活着的人,他不是鱼。活着,有思想,有欲望。人就是人,怎么可能出现一些不可思议的突变呢?他在枕头上辗转反侧,他想这就是命运?
命运就是境遇。这一年的春节故乡把所有流浪成性的游子都唤了回去,让他们重温儿时的一切。对于故乡夏俗没有什么好说的。故乡只是一颗遥远的星星,散发着像梦一样冷冰冰的光芒。腊月二十九,在长途客车上,他情绪不好,差一点跟警察打起来。设路卡的警察往往趁这个时候大捞一笔。夏俗向路边的警察挥舞着拳头说:伙计,小心点!
他囊空如洗,包里只有一个痔疮垫,那是带给他母亲的。他一个人回来,事后他还庆幸,否则,就会多一个冤魂。但在年前的风雪长途车上,他多少有些黯然神伤。他完全可以带一个清纯如水、憧憬乡村的女孩,一路向他讲述着这个小镇的民俗风情,掌故轶闻,然后细细带她到每一个地方,告诉她他小时候在哪儿撵过狗,在哪儿摔破了膝盖,在哪儿向人家的腌鱼撒过尿,以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十分可爱的淘气鬼,从而使一个城市女孩如痴如醉地爱上一个乡巴佬。这样的爱情往往是牢不可破的。
后来的事情就有些复杂了。先是他的母亲向他发难,说在小镇的话,孩子都人长树大了,夏俗不太喜欢他的母亲,他的母亲是个佛教徒,时常颠着小脚到小镇邮局给千里之外的儿子挂长途电话,吩咐他在某月某日斋戒,这使得夏俗只好在某些酒席上扮演一种被人讪笑的斋公角色,成为落落寡合的素食者。夏俗的老家处于北纬30°,在这个神秘的纬度上生活的人大多有点神经兮兮,充满了令人费解的宿命色彩。至于这个纬度上有哪些神奇的人文景观和自然现象,相信稍有历史和地理常识的人都会清楚。后来他的喝得云里雾里的姐夫也发表了一种高论,说在哪儿都能听到美国之音,并非一定要出外生活。夏俗那时候摔碎了酒杯,他说人总不能从生到死老在一个地方呆着,人不是一条被拴着的狗,人本身就是个满世界跑的东西。你们不要太在意了,人就是这么个稀里糊涂的贱东西。于是夏俗提着一刀腊肉踏上了那辆破公共汽车。
那一年的正月,干冷的风横扫着长江中游的某个汽车渡口,谁都没有料到,一辆公共汽车因为刹车装置全部失灵,开进江里,成为电视上轰动全国的一大新闻。夏俗爬了出来,他是少数几个幸存者之一。
当吊车把那辆汽车吊出水面时,夏俗正在遥远的城市里和一位叫金子的女人喝着咖啡。他在电视上看到每个死者的手都从车窗里挣出来,挂满了藻叶;一个军人双目圆睁,他砸破了后窗,但前面该死的铁梯挡住了他的生路。
夏俗回忆起当水吞没他们之后,脑子里竟是一片空白,显得淼远而苍茫,一个女性声音悠邃漫长地从大水尽头传来,充满了悲凉的轮回感。这是一种什么声音呢?什么传说中的歌谣?如果其他人都在那一刻听见了这种声音,那么他们的死亡就不是痛苦的。他们不知道周围的人是如何挣扎的,他只感到眼珠子被水挤压往外暴凸的疼痛异常清晰,肺部像有一只高压气筒拼命地往里打气。到后来,他听到了那个寂寞的现实中的女人的无字歌声,泥沙冲刷着他的嘴巴和鼻孔。他突然感到耳根那儿豁然开朗,好像一扇久远的门被狂风和兀然闯入的人推开,清新的空气倾泻进来。他好像觉得长了鱼一样的腮,吐纳着江底水流,眼睛明亮异常。他游出了车窗,有一缕穿过灾难现场的白光,清朗如黎明,他竟然看见了这条江上罕见的长吻鲴鱼,在一簇簇盘星藻和栅列藻缱绻的缝隙中,他浮出水面……
重返人间的第一种感觉是彻骨的寒冷,上岸后有人狠狠地向他背上踹了几脚,以便把腹中的水吐出来。他带着满身被踹的青痕,离开了那个悲恸之地。
夏俗每天都可以收到亲朋好友的慰问信,那些向他的生命表示关注的人,是他活着的理由。他坐在地板上,翻弄那些盖满各地邮戳的信件,夏俗觉得是寄给另一个同名同姓的人的,真正的夏俗已经长眠江底了。一位朋友告诫他,必须搬到远离市中心的小区去,虽然小区交通闭塞,治安状况不好,但对安抚他受惊吓的心有好处。
夏俗苦笑着环顾了一下他胡乱堆放的宿舍,他想真会有另一种搬迁的可能,那就是正月里同事和朋友们带着悲伤的神色和一种窥探心理撬开它,他们会不怀好意地寻找一些有关隐私方面的东西。如果夏俗是一个英雄的话,他们就会隐去这些东西,在报纸上依然美化他,却在另一些私下场合,就要揭他的老底了。不过这已经是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夏俗看着这简陋的白炽灯悬挂的房间,脱漆的楼板和关门震掉了石灰的墙壁,他想我是否要过另外一种忘掉过去的生活?
老飞来了。他拉着夏俗去馆子里喝酒。他说夏俗我给你压惊,你想吃什么你点,死了也就什么都吃不上了。想想咱们还有什么没能吃到的,咱们就得吃。于是老飞点了三鲜豆皮、猪耳朵和干煸泥鳅。老飞喜欢喝那种廉价的扁瓶二两装酒,他用嘴咬开瓶子,说喝这样的酒不打头。老飞是夏俗大学的同学,他说我有责任引导你过另一种生活,也许你会对那些产生兴趣。
老飞带着夏俗穿过一个很长的泥水纵横的菜市场,来到一个很暗的楼道里,敲开了一扇门。里面有几个人,正围着一个电炉,有的烤着鞋垫,有的在对火;桌子上散乱地堆着一些绿色的麻将。整个房间里充斥着烟味和臭旅游鞋的气味。
他们坐上牌桌,开始摸风,以甩骰子点数的大小安排坐庄顺序,然后制定牌局的规则。四个人乱蓬蓬的头发在三百瓦的灯泡下闪烁着一种电质的光晕。
从破损的窗户外吹来的风冷飕飕的,风揉着那张抵挡夏日阳光的竹篾窗帘,发出荒凉的声音。老飞坐在离电炉最远的地方,他用右手出牌,左手摸牌,哈着冻僵的手。他的出牌姿势使夏俗记起他过去是围棋高手,那种隐士般悠闲的神态夏俗盯得入迷了。
夜渐渐向深处滑去,风愈来愈遒劲,许多建筑上有玻璃撞碎掉落下去的声音。冷气开始全面进击房间,电炉不起任何作用,有人在桌下死劲地跺脚。酒精充填的胃囊空了,夏俗坐在电炉那儿,他感觉他的血已到了冰点,他对老飞说我要走了。老飞说,你得看我出牌,看我怎么把两对牌整成豪华硬七对的。后来他拈起一颗别人打出的八筒,推倒了牌对夏俗说:行了,这就是大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