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转眼,家里多了两个人,女婿和外孙。因是招婿,外孙成了孙子,跟伯纬姓。伯纬很高兴,有了把谱系传下去的人了。伯纬赶羊上山,也要把孙子牵着,“憨娃,跟爷爷捉叽溜子(蝉)去。”“憨娃,跟爷爷打老虎去。”伯纬没有手,就两只不能动弹的怪头怪脑的指头,牵着孙子,赶着羊群上了山。孙子哭,不愿跟他,要跟着出坡的爸爸妈妈和婆婆,伯纬不干,伯纬就爬上树去捉叽溜子,但是女儿和女婿早把孙子抱走了。
伯纬总能把孙子抢过来,他才不管他哭不哭呢。“你再哭,红毛大野人就来了!”他吓唬孙子说。
有一次,孙子在山上摔了一跤,额角跌破了,脸上被石头划了好深一条口子,伤愈之后,脸上就有了条亮疤。老婆和女儿女婿就一定不让孩子出门了,于是伯纬也不出门,缠着孙子要给他讲古:“……盘古的爹是哪个?是江沽,江沽咬死了浪荡子,尸分五块,落在水中,长起一座昆仑山,也把江沽包起了,像个鸡蛋壳,一万八千年江沽就变成了盘古。江沽的爹又是哪个?是幽泉,幽泉的爹是哪个,是混沌,混沌的爹呢,是混元,混元的爹就是黑暗……黑暗老母空中转,身怀有孕一万八千年……”后来他唱了起来,唱的是《黑暗传》。“你晓得岩包精么?岩包精能把树皮变成花布……”“红毛大野人其实就是山混子、岩包精、树精……有一天,一个打猎的人进山打猎,下好大好大的雪,雪地上有几十双小娃儿的脚印,到了一个悬崖那里,脚印不见了……”
他太喜欢他的这个孙子,每当这时,羊圈里的羊就会饿得直叫唤,没有人放出去吃草。
这样是肯定不行的,家里的人执意要他天亮后就出去放羊,家里的活有老婆三妹做了,包括带孙子,坡上的活有女儿女婿做了,包括打猪草。开山刀、手锄子、背叉子,他都放下了,他只是放羊。再说,山上如今已没药可挖,连柴胡都挖光了,升麻还有一些,党参、头顶珠是少而又少了。独活和杜仲都家养了,他家就栽培了一亩多地的独活,杜仲树已有十七八根。他干些什么呢?他在山上,羊吃着马胡骚,有时候也啃一些带刺的小叶淫羊藿,他一个人在山上,他想给谁说点什么,唱点什么,山始终不说话,羊也始终不说话。
他好几天都无缘无故地盯着皇天垭子的垭口。垭口像一张巨大的嘴巴。有一天早上他终于看见垭口动了,像山的两片嘴唇动了,垭口里伸出一条舌头——一簇密匝匝的树。山说话了,山发出了“嗷——”的低吼声,又像是打呵欠。山懒洋洋地开始说话了,那哪叫说话呀,也就是活动活动。他对山垭子说:
“老哥,你终于开口说话了。”
这不过是一种错觉。他在期待什么呢?
羊发展到三十多头了。他总是让羊吃马胡骚和淫羊藿,在垭子下的油桐包那里,背阴的地方大片大片的淫羊藿无人采挖,他让羊吃了这些东西不分季节地交配,跟人一样,羊就发展得很快。
这一年到了腊月,伯纬就熏了十六只羊胯子,也就是杀了四头羊。冬天的野花椒籽遍山都是,这种花椒籽压羊腥味很好。他想给在香松坪工作的哥和嫂嫂送两只羊胯去,还有羊骚、羊肝和羊肾什么的,给哥补补。另外,他打了一斤野花椒籽。他准备停当了,背着羊胯走到了公路上。
他想搭个便车,不花钱的,于是他选择了车招手。小车是不敢招的,那上面坐着干部,不会停下来带他这个又脏又破又残的农民,他招手的是货车。
他总算在寒风中截上了一辆拉木地板的货车,货车也在他身边停下来,司机把头从车窗里伸出来,伯纬看到,正是那个穿走了他一条裤子的男人。他又开上了一辆新东风。
“我到香松坪去。”他对那个司机说。
司机指着驾驶室的人:“都坐满了,下次再带你。”
说完,车就开动了。伯纬缩着被冻硬的鼻子,他被丢在路边。明明还可以坐一个人嘛。他浑身的气都不顺畅。他无意间回头看到了垭口的那张大嘴,他对高远的垭口伤心地说:“我其实知道这伙计姓嵇,他是个鸡娃子!”他那“子”字的弹舌音滑溜溜地向上走着:“鸡娃子——”他大喊。“你还穿走了我一条蓝咔叽裤子咧,你们两个都不穿裤子,搞甚么哟!鸡娃子!”
给哥嫂送羊胯子的那一趟,他来去共花了四块钱,坐的小“面的”,挤死人。主要的是,他实在想不通那个姓嵇的救了他一条命为何搭个便车也不让,这是神农山区的人吗?他想到他那冻得像枯蘑菇一样的下体,还有隔着衣服也能摸到的断骨头,现在他又攥上方向盘了。假如它又断了呢?从山头轱辘轱辘地滚下去,我还会半夜爬起来背他们吗?
夜里,老婆三妹锉牙齿的声音比呼啸的风声还大。伯纬听见的却是垭口说话的声音,山吼了。它在吼什么啦?老婆什么也不知道,山开口说话的事,还有那个嵇师傅不带他一程的事,他已经不能在家里说这些了,她们烦他。
然而皇天垭又翻了两个车。是不是垭子开口就要吞掉一个车呢?一个大车,一个小车,小车是白天翻的,大车是半夜翻的,大车在半夜翻下了挂榜岩,只有结结实实的一声,没有铺垫,也没有余音,咚!一声山塌下来的声音,伯纬一听就知是从那陡壁直上的挂榜岩往下掉的,四百米的崖,伯纬想,人和车都报销了。
这太可惜了,我又得去背尸吗?
伯纬看了看堂屋的火塘里还有余火,还可以点燃一把竹子。他慢慢地坐了起来。被子里和被子外的气温是不同的,而屋外呢?
他在穿衣裳时把锉牙的三妹弄醒了。她在黑暗中问:
“你又听见了什么?”
“我总是睡不着。好像挂榜岩出事了。”
“那我陪你去。”
“算了算了,挂榜岩出事,神仙也白搭,我看看就回。”
在火把照耀的雪野,人好像是去进行一次犯罪似的,给人的感觉总是鬼鬼祟祟,畏畏缩缩。尤其是一个人。他咯吱咯吱地走在冻住的雪上面,到了公路,老远就看到一个黑影朝他走来。
那个黑影拖着沉重的脚步,还有长长的影子,穿得十分臃肿,看起来就像个独行的野人。野人穿过公路的镜头已经被许多人看见过了。伯纬喊:
“喂,你是哪个?”
“我的车翻了,我跳了车。”
“你怎么样?要不要我送你到医院去?”
那人说:“我还好,就是不晓得车咋样了。”
“你人还活着么,你人跑出来了,好,你到我家去把衣裳烤干,去喝口茶?”
他让那人走前面,他举着火把在后头跟着,又回头看了看没有什么东西跟上来,才为那人指路。
从阎王爷的腋窝下跑出的这个司机还惊魂未定,脸上像涂了石灰一样,烤火时嘴里还发出咝咝的寒战声。
“过十八拐,你没有烧纸么?”伯纬问。
“我烧了。”
“你是怎么跳出来的?”
“我完全记不清了。”
伯纬烧旺了火,让那人烤得鞋底发出难闻的橡胶味,又给他冲了一杯糖水。三妹也起床了给那人烧苞谷吃,并对那人说:“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我们当家的带个活人回来。”
那人抓住满头的脏发说:“不是我跳得快,现在不早成肉饼了。”
那人吃了两个烧苞谷,打了几个嗝,停止了寒战声,站起来跺跺脚,“我现在还能走,这不晓得托了哪个的福,我这就回镇里去报警。我想请你们帮我保护一下现场。”
那人丢下二十块钱,在走出门槛时又被伯纬塞回了他的口袋,“阎王爷不敢要你的命,我就不敢要你的钱,我去帮你守守便是了。”
伯纬跟那个人一起出去,三妹塞给了他一壶酒。在挂着冰瀑的挂榜岩下面,车子已经四分五裂了。他依然先点起火,把酒放在火边,再去捡拾一些捡得动的东西,比如坐垫啦,挡板啦,轮胎啦,腾出一条路来好让其它车通过。然后,伯纬就坐下来拢拢衣裳了喝酒。
他品着并不太浓烈的苞谷酒,自己酿的,刚好够自己要的那个劲儿。他就想到有自己的酒喝是一桩极幸福的事,自己种下的哪一颗苞谷变成了现在的酒汁儿,自己种下的,掰下的,搓下的,又蒸熟的,发酵的。总之不会像那个人一样深夜了从阎王手里挣脱后还要一个人摸黑走十五里路去报案。其实一个人只要苞谷酒,你就会省下许多事儿,要那么多东西做什么,要车,要执照,要汽油,要大把的票子,要木材通行证,最后要了你的命……
火星飞舞在空中像一些四处飘散的萤火虫,到处闪烁着它们的趣味。伯纬抬头看看天空,星不多,气温寒阒,皇天垭的那张大嘴巴闭住了,黑魆魆的,它忽然好像暗示给伯纬:今天没有松鸦闹事。
噢,真的,一声那种不祥的叫声都没有,它们的翅膀和嘴巴也都像垭口的那张嘴给冻住了吗?冰瀑是凝固的气势,而岩上的树白森森的,没有鸟禽飞动的迹象。噢,没有见一滴血。就是这样的,今天没有见一滴血,于是,他感觉到十分清闲起来。坐在火边还是冷,公路上的积雪并不厚,但结成了硬壳;在火边的冰凌烧化了,又冻住了。伯纬只好站起来,围着火堆,然后又围着汽车的残骸跑圈儿。他还摔了几跤,不过他笑了。像他这个年纪,滑倒了以后是会笑的。
他后来在火堆边做了一个梦,梦中见到了他的爹,在老林的一间茅屋前晒衣裳。爹已经死去很多年了,后来又看到有一只毛冠鹿用白色的嘴唇舔他,醒过来一看,他的老婆三妹在往他手里塞糁子。但是没有羊。
“人家都在忙年,我看你忙什么。”三妹说。
“嗬嗬,我忙什么。”伯纬嚼着老婆做的喷香的糁子,掺了蜂糖的。蜂糖是自家的蜂糖,还有一丝儿山里的百草香味儿。
不久,那个司机带着交警和保险公司的人来了。伯纬把他晚上捡的一堆东西交给那个人,然后说:“那我走了,我还要去放羊了。”那人说:“你先莫走,你也是一个见证人。”又对保险公司的人和交警说:“我就是碰见他的,我还到他家喝了杯糖水,他老婆还给我烧了苞谷吃。”
伯纬对交警和其他几个陌生人说:“这个师傅是我看到的命最大的人了,嘿嘿。”
那人不让伯纬说话,一说就捣拦他:“算了算了。”
伯纬只好沉默了看那些人拉尺、拍照、记录。其中有一个对那司机说:“你吃了人家的苞谷,我们今天吃什么呀,喝皇天垭的西北风?”
伯纬这下找到了说话的机会,他说:“到我家去,到我家搞饭去吃,顺便跟我孙娃儿照一张相好么?”
那些人就跟着伯纬去了他家。
伯纬家从来没来这么多有头脸的客人,穿制服,背照相机。伯纬和他的家人赶快刷羊胯子,用斧头砍,下锅,煮洋芋。
热气腾腾的羊胯子就放在火塘上,用一个铁架子架着,苞谷酒搁在一张矮桌子上。围着火塘的一圈人筷子碰筷子,吃得有人冒汗了,脱衣了,话多了,脸上的酒血也不自觉地走蹿起来了。
“……那可真是吓死我了,”那个交警说,“我在十八拐的下头走了一整夜,我想抄小路翻过垭子的,明明快到公路上了,又往回头走,心里想,走错了,可脚偏要往回走,直来,直去,直来,直去。那时我在派出所,有枪,我就记起我有枪,掏出来,连开了三枪,人就清醒了,上了公路。”
他讲的是他几年前的一次半夜迷路。
死里逃生的司机说:“一翻皇天垭我就会听到敲锣打鼓的。”
他们问伯纬见到过什么稀奇事没有,伯纬说:“我住了几十年,啥都没碰到过。”
后来他们问到他的那一双手,就谈到修这条公路死了多少多少人,有多少多少稀奇古怪的死法。伯纬没说什么,只是搓着一双残手给他们敬酒,他说:
“你们多喝点,这是掺了蜂蜜的酒,又不打头。”
保险公司的人说:“一进你的屋就有一股蜂糖酒的香气,你还是蛮能干的啊。”
伯纬笑笑说:“反正就这一坛子酒,你们今天要把它喝完。”
果然,一坛子为过年准备的蜂蜜酒喝了个底朝天。交警趁着酒兴在屋外为伯纬的家人照了几张相,说是在春节前一定洗好了搭过来。
伯纬想坐个便车去县城卖两头羊,那些人便牵羊的牵羊,撵尾的撵尾,把他带到县里去了。
过了几天,来了两个保险公司的人,没有给伯纬捎来他想要的照片,是来调查那晚车祸的事的。那两个人因为不愿意走这严寒中的路,其中一个加上被伯纬的狗咬了一口,一肚子火气,手上拿着爬山的竹棍,进屋了还没放下,倒是喝了伯纬女儿泡的茶水,没说上两句话就问伯纬:你是什么时候看到那个人的?你是何时见到那辆摔坏的车?你在车摔下来之前没有见到那辆车吗?车是不是早就停在挂榜岩上了?你真的不认识他?你总是半夜出来走动,一摔了车你就起来救人?是一碗糖水?两个苞谷?他当时的情况怎样?他的心情轻不轻松?你是几点几分离开的?你替他守车没要他一分钱?出事现场你看见破坏没有?
伯纬接待这样的两个没有好言语的人。他悄悄跑进厨房对三妹说:“不要做饭给他们吃了。”三妹的刀正放在一块羊排骨上。但是,他出来后还是听到他的老婆把刀剁下去了,且发出很响的响声。
“他是骗保摔车。”那两个人对伯纬说,“你也没有什么好怕的,问一问,你照实说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