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陈应松文集:马嘶岭血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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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松鸦为什么鸣叫(七)

“我当然不怕。”伯纬掰着自己没有知觉的半截指头,“我怕什么,我又没做坏事,我怕什么。我只晓得车翻了,我应该去帮别人一把。我从来就是这样,不管是夜里是雪天。”

“嗯,”那两个人说,“就是这样的,你不知道,这当然不怪你,你一番好心,可是被坏人利用了。”

他们向他解释骗保摔车是怎么一回事,他们讲着保险行业的一些名词儿,让伯纬听不顺耳。后来留他们吃饭,他们走了,对伯纬说:“请你把你的狗抓住,我还得赶快回去打狂犬疫苗。”

三妹是真心诚意地想留那两个客人吃饭,她张开两只油腻腻的手出来送客。送走了客,她埋怨伯纬应该把两个人留下来。

“他们把我当犯人一样在盘。我还惹了一身臊咧,好心当作驴肝肺了。”

“我在听,他摔了车,别人还跟他赔车?”

“那当然。”

“有这么好的事?”

“人家一年投保了两三千块钱,他们为什么不赔?”

“现在不是说不赔吗?”

“不赔总有他的道理。不过莫非硬要把人也摔死了就是真翻车,否则就是假翻车?”

“那哪个搞得懂。”

“莫非他真把坏车摔了?”

“他吃多了么?”

“真骗保,那要坐几年牢。”伯纬抽了一口烟说,“刚从阎王手里逃脱,又要到公安手里去了。”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稀奇事呢,这年头?”三妹问道。

她看见伯纬正在吃力地摇头,被烟火熏得像枣子的眼睛泪汪汪地一片。

“你总是见到一些鬼事。你早晨起来的时候把眉毛往上抹三下,火气就升起来了,你爹妈没告诉过你么?”

伯纬是第一次听到往上抹眉毛就能避邪秽,于是他就听从了三妹的建议,早起的时候往额上抹眉毛。

松鸦的叫声在这一天还是出现了。公路上汽车来往如梭,似乎没有任何出事的迹象,可松鸦开始叫了,而且叫得很凶。一种短促的声音“哇”,那就是松鸦,而叫得很长的,叫得更恐怖的:“哇——”,是寒鸦或者秃鼻乌鸦,这一带,在松林、巴山冷杉和刺楸的密枝上,多是那种听起来寂寞而微微发寒的松鸦声,而且,它们的样子并不怪诞,你也很难发现它们,除非哪儿有了血腥或者即将有血腥。还有另一种声音——你若在床上不愿离开被窝时,听到好像捏着鼻子叫“要”或“娘”的鬼鬼祟祟的声音,是松鸦中的母鸦和雏鸦。它们在早晨的叫声,如果是晴天,晨光明晃晃地照在山崖或树枝上,天空的衬景显现出一种光溜溜的靛青之色的话,这些鸦声还多少给早晨带来一些活气;如果声音渐飞渐远,在另一片老林扒子里鸣叫的话,那就像隔山说话,没有事的,只当是一种平常的鸟叫,只当是一个人踏空了一块悬石,让它滚落下去;如果是在雨雾天呢,在将雪不雪的日子,在浓密的冰雪冻得人欲生不能,欲死也不能的时刻,松鸦的叫声,它们轮换地变幻各种腔调的表演,就暗含着一种命运的诡谲,好像你的一切都早已捏在了谁的手里,所有该发生的,都是上苍安排好了的。

没有事。

伯纬抹了抹眉毛,只是朝漫天的云霞打了三个喷嚏。牛在石坎边的水洼里舔水。水太冰冷,是它用蹄子把冰砸个洞才能舔到的,它不敢狂饮,只能一点一点地舔食。猪在垫圈沤肥的枯草中瑟瑟发抖,把它们的嘴拱在更深的草叶中。狗在跳跃着,追逐并凌辱家里饥饿的猫。那猫连在那早晨伸懒腰的机会都没有,哀哀地叫着,想说话,想申冤,有时竟能说出一两个与人一模一样的单音来。

女婿和女儿都到田里挖冬花去了,三妹正用腿夹堵着调皮的孙子给他喂一种很稠的苞谷糁子。他们坐在火塘边,浓烟朝门外飘去。

“你听见什么没有?”三妹问。

“我昨晚睡得死。”伯纬故意岔开说。

“早晨唉!”三妹不耐烦地说,“你抹了眉毛没有啦?”

伯纬打开羊圈把羊们赶了出来,趁这难得的好晴天去把它们喂饱。羊群沿着山壁挨挨擦擦地前行,遗下光亮的羊屎,从翻起一层层外皮的红桦林间往里走,然后,这些羊群追着山脊的影子上山。羊们喜欢太阳,它们总是在山巅痴痴地对着太阳看上几个小时,白髯飘飘,像一些仙风道骨的老者。

的确没有什么事,公路上的阳光像银带子一样四处飘摇着,比别处的阳光显得更集中。

“快过年啦。”他在说。他向更高的难以翻越的皇天垭口子说。

垭子的大嘴没有说话。

“老哥。”他又说。

有两辆车向那张大嘴爬去,像两只小金龟子蠕动。

什么声音也没有。他记起来,在他出来的时候,他听见三妹在给他说:“你去多了,那儿就出事。”

他妈的,鸡娃子。我未必是个灾星!

他躺在已经化完了雪并被风吹干的阳坡上,有些草还真柔软,紫羊茅啦、老鹳草啦、蓝韭啦。

“可我喜欢公路。”他说。他自言自语地说。他看着自己晒在阳光下的手,那不是手,是个树蔸子。

他现在是在山上,在人迹罕至的山上,冬日的苞谷地里只有一些茬子,没有人,一棵野唐梨上有什么在晃动,不是人在摘果,是两只毛猴子。一簇丛生的粗榧间飞出一只山凤,遗失下两支蓝色的长羽。

可是天麻黑的时候松鸦的叫声又像烟雾一样呛过来了,很凶。他听见了汽车喇叭不停的叫声,是小车的。他刚把羊赶回圈里。他对惊慌出来观察的三妹说:“我没有到公路上去。”

他现在要去了,谁阻挡都阻挡不住的。这样的时候谁都不敢阻挡他。他是那么地麻利,取竹子,点火,拢在残指上,精神亢奋,双耳赤红,连脚下的力士鞋也系得紧紧的,落地轻轻的,醉了,不醉,都是这个样子。

喇叭叫得急,是因为失去了控制,翻在了八字槽槽底。槽是个泄洪的槽子,只长着些小树,挡了几下,响声不大,也就轰轰几声便翻下去了,都是一眨眼间的事。

伯纬站在公路边朝下看,他在想车为何走到这边来了呢,除非它是上坡。上坡又为何开出了公路?那么慢,未必是个没出师的学徒小伙子?

松鸦在头顶上叫,它们还没来得及睡觉呢,那一定是死了人。在早晨它们就嗅出来了,它们为何有这么好的鼻子?如果它们能通知人们这儿今晚有血光之灾,那又会怎样呢?可怜它们不会说人话。司机和车上的人们也听不见,他们从老远来,自我感觉良好,匆匆路过,谁知道哪儿会要他们的命。

死了一个,伤了两个。

伤的两个一个是司机,一个是局长。司机被伯纬从喇叭长鸣的瘪车子里拉出来时,指着高处挂在了一棵榛子树上的人说:“那是我们局长。”

说话的司机从一开始伯纬就没见到他的嘴脸,也没见到鼻子和眼睛。伯纬把他从车里拖出来就是这个样子。他的鼻子眼睛和嘴巴全被撕下来的头皮盖住啦。

伯纬说:“你叫马山槐,你经常走这条线,我知道你的名字。”

“我是马山槐。你放羊吗,你就是在这条路上……放羊的那个瘸手啵?”

“我是不是身上有羊臊味?”

“嗯嗯。”

“你的鼻子好灵。”

“你帮忙把我的眼睛弄出来。”

伯纬正准备去弄他耷下的头皮,那个挂在榛子树上的人就喊了:“你们在说什么,看我的姑妈怎么样了。”

伯纬说:“您的姑妈已经没气了。我是先背您姑妈呢,还是先背小马?”

小马说:“背局长吧。”

那局长在朝槽下面的他们发脾气了:“背什么呀,给我搞杯茶来,我干死了,我血都流光了。”

伯纬嘿地笑了一声说:“这到哪儿弄茶去,凉水都没有。”

局长说:“看看我的杯里还有没有。”

伯纬说:“杯子在哪儿?摔破了没有呢?”

那个懒得说话了的小马指了指汽车。伯纬又高举了火把到四轮朝天的车里去找,一个杯子压在那个局长死去的姑妈屁股下,他的姑妈好重,好像故意压着不让他取那个杯子。取出来了,划了他的手,是个破的。

这时,那个局长却在黑暗里瞎叫起来:“救命哪,救命哪,救命的为何还不来!”

伯纬拿着那个杯子说:“我在给您找杯子,是个破的。”

那个局长喊他,要他去,但伯纬不好离开小马,小马明比他的局长伤重些。他见得多了,他知道谁的命还有几分。

“您能不能先让我帮小马把血止住?”他伸长脖子说。

他的火光已经照到了小马白瘆瘆的颅骨,连皮带毛都扯下了,中间还有个小月牙似的口子,在一团一团地往外冒血水。

可是那局长依然喊救命,声音尖长,已经盖过了在他身边飞舞的鸦鸣。伯纬看到,有两只松鸦已经站到那吉普的轮子上去了,这让伯纬慌乱起来。他仿佛伸手就能触到松鸦,不是一只,而是成百上千只。那个喇叭的叫声也让人心惊肉跳;他钻进车里去找茶杯时也在找哪个电开关,可惜没有找着,他不懂车。

他就只好去背局长。

局长被一根很有韧性的树枝托住了,这是他的福气,他的脚下,是比铁还坚硬的石头,还有个高坎,多么可怕!

局长也不轻,他的一只腿断了,手也断了,额上还有个洞,也在间歇地涌血。伯纬踮起脚去取他,局长呼出一股恶臭的血腥气加胃气来,差点把伯纬压趴掉下石坎去了。他哇哇地叫唤着,诉说着他的不幸:“我什么都经过了,坐牢、被人砍杀、火灾、心肌梗塞,就差车祸了,我算是齐全了,我的妈也!”

伯纬说:“您先不要慌,这么冷的天,越慌心越寒,血又流得多。我先给您把血止住。”

伯纬拿眼四下寻找,他记起好像看到了一株南星,叶子止血挺不错的,可是局长却说:“你不要动我的包!”

噢,有一个包就在那株南星后头,黑漆漆的。

“那里面也没啥东西,你给我一下,哎哟,我的手。”

伯纬掐了两片南星,把包也拾起了,边拉拉链边说:“有毛巾把伤口捆住最好。”

在局长发出厉声阻止时,拉链已经露出了嘴巴,里面是大叠大额的钞票,几千块,甚至上万块。

“要你不动,要你不动!”

“我是找毛巾帮您包扎。”

“你是个好人,我看得出来,你救我上去了,我会感谢你的,好不好?”

“我不会要钱。”伯纬说,“我要钱,十几万我都得到手了,”他故意夸张地说,“这里翻车的,大老板,省里的干部都有,上次,有一个厅长……”

“你是好人,你是好人。”

伯纬用南星叶给他垫上再包扎时,局长一直絮絮叨叨那几个恭维他的字。他说:“我是个倒霉货,我是个局长,你的衣裳这个样子了,我到时把两套新工作服你,我的血都流到你身上了,蛮对不起呀。”

局长只有一只好手,又要拿包(包吊在腕儿上)又要抱住伯纬的脖子,同时还举着火把。

伯纬不能举火把,他要抓住局长,他又没有手,几个硬戳戳的指头还要去勾树,或者抓石头了往上爬。他呼噜呼噜地喘着气,可是局长已经没有话了,局长反正在他身上。

竹子熄了两支,又常常被树枝挂住,一条一条发烫的火屎飞到局长和伯纬头上、手上时,两人会同时叫起来,还有血,局长的血没有止住,往伯纬的脖子里流,流进去时像一条条滑溜冰凉的蚯蚓。

他跪着往上爬,局长的骨头断得厉害,不能帮他一点点,他的膝盖把冻硬的雪压得嘎吱嘎吱响,就像一路打破着玻璃。

太陡了,槽子太陡。他们总算爬上了平坦的公路。伯纬要把火烧起来,这样才好拦车,又能取暖,同时还可以把熄灭的竹子点起来。伯纬的裤子连磨带挂,膝盖已破了。他又去背小马。他先前给小马留了条毛巾。现在毛巾正攥在小马的手里,他没有自救,头皮还耷拉着,还是看不见鼻子眼睛。

“喂喂,你冷吗?”

得到应声后,知道小马还活着,他就去掀小马的头皮,并揩他的脸,终于露出那个熟悉的小马来,是那个人,马山槐。头皮捆住了,但小马的眼睛依然闭着。伯纬问他哪儿不得劲,他说,全身都不得劲。

“那我们准备上去了,上面说不定拦到车了。”

“你不能正面背我,我的肋骨好像刺到肝里面去了,里面疼得很。”

说这些话的时候车喇叭的嚣声正慢慢地偃息下去,最后变成一线呜咽,取而代之的是松鸦,现在只剩下它们的声音了,在阴暗的角落里响彻云天。这使伯纬鼓起了劲一定要尽快把小马背上去。

“松鸦叫得好凶。”小马无力地说。

伯纬正把他从侧面扛起来,说:“你不要这么想,让它们叫去,那是因为局长的姑妈。”

“我们局长还没有死吗?”

“你们局长还没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