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陈应松文集:马嘶岭血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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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吼秋(一)

雨在不停地下。这是八月,河谷地带的苞谷开始黄了——山里的秋天来得早;可不是那种收割季节的金黄,是一种垂头丧气的萎黄。雨打在叶子上,不会跟它增添点晶亮的光点,只是让它更颓靡——雨下了十九天,往二十天里去了。一眨眼,山上的黄栌、水杉也黄了;灌木丛中突然出现了一株两株红叶植物,红得怪磨眼的。山坳里,有烤烟人家的烤房冒出了青烟。山上的雨岚在向大梁子上漫去,浸染出初秋的气色来。秋天要来本该壮壮烈烈的。壮烈的红,通红;壮烈的黄,金黄。可今年的秋天一开始就在雨中煎熬。毛十三哪儿也去不了啦,捉蛐蛐的罐子哪网罩哪竹筒哪还空撂在门旮旯里。他炒了一碗洋芋,等女儿英子放午学回家来吃。没有女人的家,厨房不像厨房,锅不像锅,水缸都是破的。缺油少盐,灰尘弥漫。屋也漏,没心思去检漏。他点燃一支烟,坐在门槛里看雨。门口的篱笆石墙上,爬满了蛞蝓。两只鸡像没毛的秃鹫,在屋檐下湿漉漉地瞪着被苞谷和荒草遮没的小路。往山下看(他住在山腰),镇子乌黢麻黑地笼罩在雨水和水声里——堵堵河咆哮的秋汛好像要把小镇吞了。这小镇就紧挤挤地蹲在拐弯的河边。往下看时,那河水时刻都像要把小镇的基脚掏空,卷进漩涡去——小镇就像玩杂技似的窝在大梁子山脚的趾缝里,跃跃欲试地往水里一跃,就寻了个自尽去。

英子回来了,吃着洋芋时给他说:大梁子上的老裂缝跨不过去了。大人可以跨,小孩硬是不行了。有人搭了块板子,但滑溜,弄得不好掉进裂缝,就没命了。毛十三拿篾刀划篾正编蛐蛐笼子,正午时在雨声中人直犯迷糊,听到女儿说掉进哪儿就没命了,一听到“命”这个字儿,就一个激灵惊醒过来。女儿可是自己的命根子。他一个驼子,老婆跑了,就一个如花似玉小葱样的女儿,可不能没命啊。

“你说哪……哪儿掉下去?”

“大梁子上的裂缝啊。”女儿含着筷子,眼睛像唱歌的拨浪鼓砰砰地眨动着。

“啊?”

毛十三决定亲自将女儿送过裂缝去,也顺便看看那裂缝是咋回事。正在英子拿起雨衣要穿的时候,她尖叫着说:“爸,蛇!”

毛十三顺女儿的手指一看,一条青悠悠的蛇正钻入他后墙的一条裂缝。毛十三拿起一根扁担就向蛇打去,可那蛇钻得很快,只剩下一条尖细的尾巴,霎时间就不见了。只有那墙缝透出一股风一线光亮来。

“爸,这蛇要咬人的!”

“不会。”

“它不会再来呀,爸?”

“不会,它出去了。”

这么大一条蛇是从哪儿爬来的呢?这墙上的缝裂也渐大了,透出这么大的豁子,得找个时候一定弄点泥巴糊上。唉,没了女人的家,干什么都没动力。

爬上大梁子,雨雾紧锁,山色恐怖,无端一个冷噤,却不知从何处送来一股热风,怪异撩人。一见那个裂缝,果然变宽了。这裂缝可老鼻子啦,毛十三小时候就在——一条线一直拉到崖下放羊的古八根家,断断续续,宽宽窄窄。有人怕羊啊猪呀掉下去,就在宽处塞了些石头,慢慢也就填住了,草也长上了,不细看,一般人还看不到。可现在黑嗵嗵的张开了大嘴,好像渴得不得了,把个雨水哗哗地往嘴里灌。

毛十三把女儿背过缝去,就朝缝底下看。深不见底,不要说小娃子,就是一口肥猪下去,也没了命啊。心想着女儿天天打这儿经过,得搞个宽点的木板,上面还得垫上草袋。这当儿,一股白汽从底下蹿出来,热的!这热风是从底下飘出的,底下有柴草烧煮着么?突然又听到说话声,揪起头来一看,是古八根的傻儿子。

“……这里要冲条河,这梁子要拉一条瀑布下来哩。”

傻子绘声绘色地给他说着,说得毛十三心惴惴怔怔的,望着这个头发上挂满水珠子的大脸傻子,好恐怖!“水冲进缝里,只会越冲越大,泥巴下去了么。下面兴许有阴河和溶洞,懂么,傻×?”他说。这山要不是该崩了吧?这傻×的话让他不敢想。这儿一条河,一条瀑布一直挂到镇子上去?……傻子说的是谁告诉他的?傻子是畜生哩,畜生能见到鬼,预知后事……

要崩岩啊!毛十三整个身子就紧缩了,像一颗干掉的核桃。凭着他几十年在山里钻来钻去捉蛐蛐的经验,感觉不对劲儿了,傻子的话强化了他可怕的预感,就像有人拿锣嘡嘡地在他耳畔敲打一样。说到这山,这山他摸透啦,毛家沟镇谁不知道捉蛐蛐的毛驼子毛十三一家,爹没死时也是捉蛐蛐的,一只蛐蛐换回一口肥猪的毛十三,在镇上也是个人物。山踏在脚下,山听他的,可今日个这山陌生生了咧。

大梁子上,树缩着头,四处静悄悄的,只有雨在令人烦躁地吵闹,鸟发出吱吱不安的叫声。他赶快下山去,告诉别人,山不对头了,怕不是要崩要坠要往下锉了呢?

“你听见古八根家傻子说这里要冲一条河,要挂一条瀑布下来么?”他问一个龇着友善的牙上山打猪草的妇女。

妇女摇摇头,只是笑。

“古八根那傻子说,这里全要冲毁了,成瀑布,不是悬崖了么?那还有咱这坡,咱这镇子!”

那妇女还是笑。笑么,好,有你笑的。“山上你别去了,山裂那么大的缝。”他比划着,手势有些夸张。他只看到了那女的一排白亮亮的笑牙齿。

一个赶集的农民恰好在回路上,与他迎面走过来,他就问:“早晨你来时,那裂缝跨得过吗?”

那人说跨得过,似乎不知道他问这个的意思。他就说:“放羊的古八根的那傻子,说这儿要冲一条河——山要垮啦!”他干脆说了,意念越来越清晰:山要垮了,就是这个,山要垮了,把他的家,把别人的家以及田啊地啊屋啊全垮下去,压在小镇身上,把小镇埋了,冲到堵堵河中去。这事儿历史上有过,不然咋叫堵堵河。听爹在世时说过,说堵堵河有一年崩岩,把两个村全崩了,河里激起了几丈高的浪,有几十条船给抛向了山上,奇啊!河就堵了,一堵再堵,就叫了堵堵河。

毛十三沿着裂缝走下去,又遇见了一条蛇,一条黑漆漆的大蛇,钻进裂缝中去了。他想起“起蛟”的传说。听说雨下得大了,山腹里修炼的蛇就要起蛟了,借水路下海去,河水就要猛涨,山就要崩地就要裂,一个雷一炸,蛇就要成龙,腾空而去,老百姓就要遭殃了……

沟里水声隆隆,乱石间全是那白玉飞溅的恶浪。过去是条干沟哩,现在,坎子下全挂着水帘,有如万狮吼叫,惊心动魄。毛十三天天夜里在这沟里钻,现在却无路可走了。滚了一身泥,却见到一个凹处有个新起的炭窑,用芭茅盖着的。毛十三想,谁还有这大胆在这儿烧炭啊?再一看,看到了自己的表弟毛幺九。这毛幺九像一只野猴,张着饥寒的眼睛望着一坨泥巴的毛十三。

“你吓了我一跳,驼子哥!你个要死的,吓我做什么?!”

“山要塌了!”

“你说什么?”

“山要塌了,你有这大的胆,还不快走啊幺九,山裂了这大的缝子……”

“你走哩,关我什么事,吓不住我的。中队的和政府的人全在忙沱石坡的拆迁,顾不过来哩,嘻嘻……”

“不要烧了!你不要命了?!”毛十三大吼。

“你不要命了么?!”他再吼。他抓住了幺九抱着的一大抱新砍树棍。不是树棍,就是树。他猛然想到去年那让他毛十三背时倒灶的砍树的案子,莫非是表弟幺九犯的?——砍树人至今都没抓到,而森林中队的付队长提过毛幺九,可是我毛十三没见着,没见着就没见着,不能乱害人呀。可去年的那一顿好打,还破了一千块钱的财,还让老婆赌气跑了。

“幺九,去年的树是你砍的?”毛十三点着表弟的蒜头鼻子逼问。

“呵呵!”毛幺九诡谲地笑,离毛十三远些,“我去年没砍树。”

“是你!”毛十三压上去,脸对着脸,很近。

“那……那又怎样啥?”逼急了,没退处了,就说了。

毛十三一阵寒心。“我说哩,我说哩!……”背了一年黑锅的毛十三泪都快下来了,“我要去告你,取回我一千块钱!一千块钱,幺九,你沉得住气啊,嫂子也跑了……”毛十三抹了些泪,把冤屈吐出来了,心里好受了些,“我说哩,我是说哩……”

“十三哥,你可手下留情,”表弟拉住他说,“这窑炭烧好了,我赔你的损失。”

“你咋就一声不吭呢?”毛十三望着表弟毛幺九,像不认识似的,“好你个幺九,幺九好你啊!”

那毛幺九忽然发炸了:“又不是我加害你的,你找森林中队去啦!你才怪人不知理哪表哥,你说话不照柄,让人家烦了,整你的枯肘拐儿,怪我,嘿!”

去年,去年。

去年的现在,毛十三在山沟里捉蛐蛐回家,走到公路上,见有人在搬新砍的树筒儿,就凑过去看了一下,森林公安中队的付队长就问他:“是你的树么?”毛十三说不是的。付队长说那你帮我们搬搬。毛十三拒绝了。这付队长心里不好受呀,一个平民百姓还是驼背敢不听中队我付队长的话?如果这样这世界就没个王法和怕惧了。半夜时分,可怜的毛十三就被两个中队的人破门而入给抓去了,硬说树是他砍的,他去看热闹被说成是去探听风声。毛十三哪能承认,于是一顿好打,两个大拇指给绑着踮脚靠在墙上一夜。中队的人要他说那树是他表弟毛幺九砍的。毛十三说他没见着,死不签字。中队就要他拿一千块钱来作保:保证在三天之内帮中队把偷树人捉来。这不明明白白是要黑他一千块钱吗?可怜每天半夜三更钻山沟捉蛐蛐积积攒攒的一千块钱,就给中队作了贡献。人是出来了,可老婆那个恨呐!毛十三,你这没长屌的,让中队给狠了!毛十三哭丧着脸说,你犟得过公安!老婆把抹腰(围腰)一解,丢下女儿,跑了。窝囊啊,打落牙齿往肚里吞啊,早知如此,听付队长的搬几根树,也不至于这个下场。可嫌犯你也是害死人,砍了就砍了,大丈夫敢作敢当。今天,终于找到这个缩头乌龟了,还真是表弟毛幺九哩……

毛十三擦擦被雨水浸湿的眼睛,看到沱石坡那儿果然闹哄哄的堆满了警察和政府的人。对抗着哪,沱石坡有人又吵又闹不让拆房。可政府定了的事政府要做——做蛐蛐大集,渝鄂陕边城毛家沟蛐蛐大集。毛家沟这儿独产一种“月亮巴”的蛐蛐,头大尾厚,头上顶个圆迹,金晃晃的,斗须五寸长,后腿像青蛙的腿,一跳起来三尺高,叫得像金属,上了战场就是要以死相拼的。人豁出去了人要胜,虫豁出去了虫也赢,打遍天下无敌手,毛家沟的月亮巴,石头做的!

“……居民们,我的工程迟迟不能动工,不动工就不能保证让九月蛐蛐大集开市——只有一个月了,希望大家理解配合好吗?好吗—好吗—好吗?……”

电喇叭的回声在雨中曲曲折折幽幽咽咽,像没了电池一样的。毛十三只看到穿着一式深绿色雨衣的人拉成一线,阻挡着那些向翻斗车和推土机进攻的人群。可一时砖头瓦块横飞,还砸中那呜呜叫着的、红蓝灯交叉旋转的警车。人多才不怕哦,人多就有胆,就有力量!毛十三兴奋得全身直筛,就像自己也参予其间了,就像为自己出了一腔怨气。砸得好啊!砸!砸他个蛮不讲理的付队长!付队长呢?毛十三拿眼睛去找付队长,想看他用手捂着眼睛,捂一把鲜血,腿瘸了,头破了,哇哇乱叫。可他只看见抓耳搔腮一脸忧郁的阮镇长。可怜的年轻的阮镇长,能干啊,听说要调到县里搞县长,这人能耐啊,常年卷着一只裤腿,跟人打招呼,见了背背篓的赶集山民,也和蔼地走过去,说:老乡,打的什么货啊?哈哈!这镇长讨人喜欢,准是个向上爬的料,不像武蛮的付队长,永远只在毛家沟狠的,没鸡巴大出息。毛十三突然想到他要救救阮镇长,他不想站在拆迁的钉子户那边,他冲进人堆里就这么喊:

“山要塌了!大梁子要塌了!要塌下来了!大家停一停啊,山要崩岩了!山上的裂口一尺宽了!”

毛十三冒着砖头去拉大家,刚开始大家没在意,可看他又跳又叫的,中队和政府的人就要对他采取行动了。但是不对啊,他拉着的是扔砖头的人,双手是息事宁人的“语言”。

“山要塌了?”“他说山要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