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哄哄的现场被毛十三固执的叫喊给破开了一条口子,注入一汪明闪闪的、和事佬的清水,这驼子哪根筋想通了要来与政府穿一条裤子维护领导威信?这也是混场子的,他算老几,他又能比手拿枪棒的中队警察?他还说山……山?!是啊,山!
“古八根家的傻子都说了山要冲成河,挂一条瀑布到这里来。”毛十三的手一比划,一劈。
扔砖的就停下了,政府和中队的也停下了。毛十三心里好得意呀,我这忽然计上心来是对的,我不与他们掺和,我这么,阮镇长一同情我理解我就会批条子,我那一千块钱就会要回来啦!我救镇长的驾,我又向他们报告了重大险情,我要立功受奖还制止了警察干部与老百姓的对峙对抗,我好聪明!
“山啊,山啊!……”
毛十三被人一推搡,就滚在泥水里了,全身到裆里都冰凉透了。那些人又去争斗,扭打成一团。
“山锉下来……”他听见人议论说。
他慢慢地就被人冷出了圈子,“呵呵呵!”他听见一些人笑他说。“这×,驼子,你管这闲事,让他们打好了……”他们说。
他们以为我毛十三就是在劝架呢。不是!我是在说山要塌了!
“山裂了大口子,是要塌了!”他像豹子一样怒吼地说。可嗓子破了,雨又大,许多人在雨伞和雨衣里,在屋檐下,听不到他说的啥。
毛十三来到了卖蛐蛐罐的老江铺子里,给他说了大梁子上的事。还有蛇。老江说:“十三,你把你的屎盆子端出来。”毛十三说:“为何?”老江说:“你把话说那么大,人家信的!还不如逮个砍树的、偷鸡的送把中队。”毛十三说:“老江,我可没有私心!古八根家的那傻×还说了,这面山,从山上挂一道瀑布下来,那不就是山劈下一半了么?”老江说:“傻子的话你也信?你这狗毛骚的,难怪中队罚你一千的!”毛十三说:“今年断是要起蛟的相。”老江说:“可不能瞎讲。”老江说:“十三你真是个混蛋。你说把镇子都塌没了,那不是否定阮镇长的政绩?时机不对啊,你这没心思的粗人,只会捉几只虫子!”
他说:
“看看吧,看看吧十三,你这可怜的人!毛家沟镇的今天是你能否定得了的?这房子,楼房相连,高大堂皇;这路,水泥铺道,三省通衢;商贾云集,铺面林立,东北人都来了。过去咱这儿是啥?深山老林,鬼不生蛋,街上大窝小坑,车来颠断你的肠子。是谁改变了这小镇面貌?难道不是我们阮彪镇长吗?人均收入,升了;GDP,涨了。GDP是什么知道吗?我也不知道。一所希望小学,钱是谁搞来的?阮彪;木材加工厂、制刷制筷厂,谁引进来的?阮彪。阮彪么。暗暗攒劲赶县城,这是阮镇长的雄心大志。咱们得卧薪尝胆,想大的干大的。这不,一个大胆计划,三省蛐蛐大集,不是于你于我都有利么?他捞了政绩,咱得了实惠,说到底,还是在替老百姓办实事。这样的官如今天下能有几个?摊到咱毛家沟,是咱们沟里的福气啊!十三,你少放屁,快不要说了,小心中队的那付队长又把你收去,让虱子咬死你!”
老江咬牙切齿地教训着毛十三,隔壁古玩店的小伙就来找他借锤子。问借锤子何事,那小伙提走了老江八磅锤就丢话说“怪哉”。老江与毛十三忙去看究竟。进那店里去,一农民从蛇皮袋子里倒出一堆圆溜溜的石头来,说是一窝石蛋,在山里捡的,捡时还热噜噜的,要卖给老板。老板没见过这玩艺儿,就拿过一个看相孬的,搁在石阶上,挥起老江的八磅锤就砸。砸了几锤,石蛋开了,顿时一股腥臭的气味扑鼻而来,还淌出一些白黏黏的汤汁儿。老江看了,大嘴哑了,生生地呆怔在那里,脸看着看着涂了一层石灰,大惊失色道:
“龙蛋啊!”
龙蛋?这老江说是龙蛋。毛十三还没走到镇尾,挖到龙蛋和起蛟的传说就风一样在镇上传开了。
雨下得真大,山上充斥着令人窒息的腐败毒气。还未黄透的叶子簌簌地飘落下来,野草半疯不疯,庄稼半熟不熟。毛十三回到家,想着等英子放学回来了,把她送到山那边下湾二秀家去。二秀是个寡妇,近来跟表弟幺九拉上了,合了锅儿。只能这么办了,二秀是个很热情的人,喜欢英子。
英子回来了,父女俩简单收拾了一下东西就走。上山,下坡,走小道,进了下湾,就见前面有个人,擦过身时,那人问:“是英子么?”毛十三一看,正是二秀。
“十三哥,我正要找你,你们怎么来了?”
毛十三说:“要出事了,大梁子裂那么大的口子,没准哪天垮毬了。我是来把英子交给你的,在你这儿避几天。”
二秀嘴巴惊成个大鸭蛋,说:“是在传今年要起蛟哩。英子在我这儿没问题,我会好好照顾她的。”
毛十三问:“你找我有何事?”
“死鬼幺九!”她烦天烦地说。她就把事情说了——
今日下午,毛幺九不知从哪儿背了个小小的软骨人进沟,说是要祭窑,祭个活口。那人软软溻溻的,是个成年人。二秀给幺九送饭时,幺九就一个劲逼二秀喝酒。二秀不明就里,就喝。那幺九是想把二秀灌醉后,他就可放心大胆将那捡来的软骨人投进窑点火烧了。二秀喝着喝着,见草棚门口出现了一个活物,就是坨移动的肉团。二秀吓得酒醒了,问幺九是什么东西。幺九还没说话,那肉团就咧开嘴笑了。是个人哩!可毛幺九说这不是个人,是一种肉怪。说毛家沟就出这种肉怪,一到阴雨天,肉怪就出来了——只因这沟里死人太多,鬼魂让雨露一滋润,就附在野物身上活啦,就是这种肉怪。毛幺九要二秀别怕,含了一口酒,就势朝“肉怪”喷去,“肉怪”却打出了几声人的喷嚏:阿嚏!阿嚏!二秀心里全明白了,就问毛幺九:是你弄来祭窑的活口吧?毛幺九矢口否认。二秀就大嚷毛幺九你要杀人呀!毛幺九怕人听见了,就苦苦央求二秀别说出去。说他是在山外秭归抱来的,他说祭窑本来只想烧一只鸡或猴的,可想想这连天阴雨,毛家沟阴气太重,祭鸡祭猴压不住啊,压不住窑就要塌,窑一塌不就全完蛋了吗?至少要丢三千。于是毛幺九就做梦都想找个人来祭了。毛幺九还说,看到驼子表哥,还想把他丢进窑里烧了呢,他反正是个废人,烧了不就烧了。过去咱毛家沟烧炭,到宜昌买死囚,找土匪买绑票后要撕票的人头来祭,解放后这个就不敢了,可毛幺九想着这个事,让窑烧旺,他就不成毛家沟镇的大富人了么?二秀气得眼珠子都要滚出来杵他几下,说他若烧了这软骨人,她就与他散了。毛幺九哪敢与二秀散了,二秀可是天下难找的女人哩,就说好好,依你的。可你得给我找个替代品啊,条件是也要这么大,有鼻子有眼,还能打喷嚏的。我的天哪,我到哪儿找这样的东西去?
毛十三听到这事,不禁仰天长叹,咱毛家的人做了什么,养出这等荒唐的畜生!幺九啊,你比蛇蝎还毒啊。想了想,要二秀弄了五斤地封子酒,与她一起急急去了沟里。
一路泥水横肆,毛锦鸡无端在箭竹丛里惊叫,闷雷阵阵,天上地下都像有石头错动的声音,像一个巨人拿了磨子要磨碎这皇皇天地间的一切。山果然有撕裂的响声,就像撕一匹白布,就像随时都会接下来嘶啦一声,把山扯成两半……
酒在壶中亢奋地荡漾着,抵挡了毛十三内心的惊骇与怔忡。两人走到那极度隐蔽荒僻的炭窑处,毛十三就假模假样对表弟毛幺九说:
“山也要塌了,要死咱兄弟绑在一起,喝上这壶守天亮。”
毛幺九说:“你把我稳住,等人来抓我哪!”
毛十三说:“休得胡说。我听说你心里怵得难受,冒了险来陪你哩。”
毛幺九对二秀说:“我要的活口呢?”
二秀拿出一条鱼来,煎得焦黄,上了葱花,却还蹦跶着尾巴,说:“这。”
毛幺九见了酒鱼,肠子就翻动了,口水就往外汪。
毛十三说:“咱喝隔山杯。”让二秀站中间,两兄弟就举起酒杯,把酒往胃里倒。去了一斤酒后,毛十三又说:“兄弟,咱来连珠杯。”毛幺九怎么喝怎么好,左一杯,右一杯,一斤酒又没了。
两斤哪,可毛幺九纹丝不动,眼珠子还蓝闪闪的,就像秋高气爽,神闲气定的天空。眼里却是对毛十三的嘲笑:
“哥,红了!红了!你泪汪汪个啥哩?!”
“想起死去的爹娘。”毛十三说。
“倒酒啥,二秀!”
二秀也泪汪汪的,看看歪歪欲倒、驼背更驼的毛十三,不忍哪,手悬了那壶,不敢倾出。
“倒啊,二秀,难得你请我来喝酒。”毛十三一抹沉重的眼眉,伸出杯子。
“三响炮!”他说。毛十三说。
“三响炮?!”毛幺九都愣了。
“这雨下得瘆人,鬼火重重的,得喝好了退鬼,窑我帮你点火,幺九弟。”毛十三说。
“你这哥。”三响炮就三响炮,难不倒毛幺九。毛幺九就先抽了三杯,全是满当当的酒面。
毛十三喝着,心里拔苦拔苦。幺九幺九,你究竟是何方怪物?酒也灌不醉你,灾也退不了你,天不怕地不怕,你未必是牛魔王托生?
“咱、咱、咱喝急流水……”毛十三还这么自咬着卵撑好汉哩。话没说完,自己溜到地下去了。二秀和毛幺九把他拉起来,两个人又喝。又赶去了一斤急流水。毛幺九也渐渐晕了,听见那隆隆的雷声说:
“怕不是中队的人来捉我吧?”
“你还有个怕惧的!”
毛十三一杯酒向毛幺九泼去。毛幺九就木了,结着舌头说:
“十三、三哥,你、你发酒疯?”
“烧我呀,来烧我!”毛十三气得脸像紫茄子,眼像火漆果,下巴骨像碾苞谷的砻子。这时候,那软骨人就从棚外滚进来了,细看用一个小板凳撑着走路。毛十三也不惊,明知故问道:“幺九,窑子里养着精怪啊。”
毛幺九说:“祭窑的,挨着你什么事。”
毛十三摔了酒杯,说:“胡说,这哪是秭归的活口,分明是咱毛家沟里的肉芝!”
毛幺九也糊涂了,问道:“肉、肉芝?”
“咱这神农架老山产灵芝你也不知道?灵芝分几色?六色——紫、赤、黄、白、黑、青。这六色灵芝又分几种?五种——菌、石、草、木、肉。肉芝就是肉,人肉,人的鼻子与眼睛,吃了可长生不老啊!……”
二秀故意说:“十三哥,这不就是肉怪?”
“芝与怪你们也分不清楚!芝就是芝,怪就是怪!幺九,你这禽兽不如的家伙,你可知肉芝是国家保护的植物,你还想拿它烧成一块栎木炭?不识货的东西!还不交给政府!”
二秀护着那软骨人,一膝朝毛十三跪下来,哭诉道:“十三哥,他可是个人哪,你也糊涂了?!”
毛十三一脚蹬开了二秀,一时泪水滚滚,冲出棚子,外头是瓢泼大雨,漆黑一团。毛十三对着山喊道:
“塌下来吧,塌下来吧,塌死他们吧!这些禽兽不如的家伙,畜生,你把他们都埋了吧,老天爷!”
在闪电的光线中他看见那山上的裂缝,像一根擦得锃亮的大银钗子。等他回过头来,那软骨人两粒亮闪闪的小儿般的眼睛望着他,眼里满是求生的渴望和乞求。
云塌下来了,天更黑。山上满是奇怪的吼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