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自从有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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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对手的触摸

大弟是汽车修理工,弟媳是医院的护士。两人的手,一双黝黑粗糙,成天和机器、油料打交道;一双洁净细长,时常被白大褂衬托着接近病人。

每逢春节聚餐,全家人举杯互敬,大弟皮肤皴裂又油腻的手,总是触动我的心。最初,眼瞅着那双手,我责怪大弟为何不把手洗干净。大弟说洗干净的手不是修理工的手。我说,戴手套修车可保护皮肤。没想到话音刚落,性格耿直的大弟竟来了气,反问我戴上手套咋拧螺丝?咋抹机油?意思是脱离生活,说话都欠水平。

冬季的一日,我有事去大弟单位,高大又空旷的修理车间里气温很低,几辆待修的卡车好像刚从战场上拖下来似的,正在接受修理工的仔细“诊断”。我嗅着熏人的汽油,经人指点找到了半蹲状扒后轮胎的年轻人——我的大弟,他一身油腻斑斑的蓝布工作服,我从来没有见过,更不知穿了它胃里有没有作呕的反应。我当时穿着粉红色的毛呢大衣,一动不动局外人似的站在大弟的身后。不知情的大弟和他的搭档继续手脚并用,搬弄着狗熊一样的卡车轮胎,猛一回头,发现了我,去洗那污垢又油腻的手——最后交替着浇上汽油才“洗净”。

我终于明白,大弟的手为什么总是相形见绌。

从此,全家人聚餐时,大弟的手再也没有受到歧视。

大弟14岁考上技工学校,16岁毕业分配到汽车运输公司当上学徒工,后来取得电大企业管理大专学历,工作能独当一面,除此之外,娶妻生子,因车队的汽车都变买出去,遇到下岗危机的大弟,幸遇好友大力推荐,才调到另一客车队修理车间,凭技术和力气使“病休”的客车早日“康复”。有时为了抢修一辆车,大弟需加班至深夜;有时为了救急抛锚在外地的车,大弟又被立即派遣,顾不上吃顿温热的饭菜。

大弟的女儿自幼就爱模仿电视跳舞,身材舞姿可谓人见人夸,我曾建议将孩子送到舞蹈班培训,说不定能成为优秀的“小燕子”呢,然而大弟和弟媳上下班都没有规律,孩子的接送是大问题。眼见聪明伶俐的孩子被耽误被庸碌俘虏,我想说我是孩子的姑姑,由我接送吧……但我最终还是沉默了。我不能搁下每周上少年宫学手风琴的女儿不管。

尽管新岗位有修不完的车,但大弟的工作环境却每况愈下,由于高大又空旷的修理车间被改建,大弟和其他修理工只好在无遮无掩的院子里冬去春来。夏季,气温高达30多度,沥青地面被晒软,千斤顶顶起的成吨位客车头猛然间塌落,若不是大弟的搭档10秒之前被铁钉划破手指,两人钻出车底去包扎伤口,那后果将不堪设想。

心有余悸的父母,不顾年迈体弱,不顾烈日炎炎,执意要看看大弟的工作环境。没想到烈日炎炎之下,修理工们油腻的工作服像泼上蓝墨水的皮,钻车底的,扒轮胎的,修发动机的,个个晒得汗水涔涔。然而衬托他们的正是东侧被改建的高大又空旷的车间,像一座沉默的压迫人心灵的山峰——使工作了几十年、如今退休的父母叹为观止,回到家就懊悔,懊悔当初为大弟选错了专业。

我又一次见着大弟时,他左手腕骨折吊着绷带,脸上贴有膏药,鼻子里正往外渗出血来。他是在为一辆客车进行“三保”检修,起吊五六百公斤的发动机时,被忽然断根的钢坯弹起,抛出两米来高……不幸中的万幸是,瞬间失重而自由落体的发动机没有砸着其他人,避免了更大的伤害。

我们全家人,包括老父老母,都聚集到大弟的床前,半身不能动的大弟安慰我们说不要紧,弟媳说她已请了一星期假,这回该为丈夫当几天护士了。正说着,大弟的两个同事敲门进来,大弟执意要坐起,被挟持着,三人落坐于客厅的三人沙发上。

那一刻,三双手齐备地引起了我的注意。这是我第一次聚精会神端详一个群体的手。

三双手均骨节粗大,皮肤皱纹里沉淀着日积月累的油垢,尤其是指甲盖的边沿,均纹了眼线似的,印痕清晰而温婉。

弟媳给客人一一递上热茶,一递一接的间隙,手和手,细与粗,白与黑,小与大,差异分明,却自然亲切。那一刻,我不由收敛目光,瞧了瞧自己的手,感到皮下血液里正跳动着什么。跳动着什么呢?手与手的不同,显示着人的命运的不同,人的命运的不同,又使手的体态语言具体化多样化。无论工人的手,农民的手,军人的手,还是教师捉粉笔的手,作家敲电脑的手,艺术家拉小提琴的手,其实都是推动社会进步的必然存在。而一双手对另一双手的触摸,必然有情感的逗留和渗透,必然有不同反响的信息反馈——将使你对手的认识由感性到理性,螺旋式地上升。

那么,让我们都来尊重更多双手的劳动吧。这是大弟的手留给我的启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