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自从有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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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死亡背影

千里迢迢,万里情丝,奶奶回老家甘肃已有半年了——她是为奔赴死亡不得不走的,因为工作忙和孩子小,一直未能去探望她老人家,遗憾之外又觉得:亲人奔赴死亡,悲壮地顺从自然规律,其实是一件十分美丽的事情。在这美丽的死亡背影映照下,死去的解脱了世间所有纷扰,活着的至少能收获许多怀念和启迪,以便更好地活着。

追忆奶奶的一生,多少有点惆怅,难以忘怀的就是奶奶的双脚不如双手长。

奶奶13岁就做了爷爷家的童养媳,背井离乡再没有回过自己的家乡;一辈子生养了三个儿女,只养活大一个女儿——我的母亲。奶奶是50岁守寡后离开老家农村来到宁夏的。那时,我和两个弟弟还小,奶奶整天忙里忙外刷洗尿布、晾晒衣袜,家务活做得井井有条,浑身有使不完的劲。

渐渐长大的我,每当拉着驼背弯腰的奶奶外出散步,或采购什么,我最揪心又无奈的是奶奶那双既短又肥的外八字脚,走起路来感觉比企鹅还难,怎么也走不快。就这,父亲说,还不算裹脚老太太中最小的脚,最小的仅有3寸,曾风靡过封建的闭关锁国的旧中国农村。

说起奶奶的脚,多年来,其实我真真切切只见过一次,脚趾头均残酷地折叠起来,齐刷刷地贴近脚跟,宛如肉墩墩的两只木锤。奶奶的身躯就靠这双肉锤年复一年地支撑着,身高1.74米的母亲告诉我,你奶奶年轻时也是一个大高个,就因这双脚,站没站相,坐没坐相,弯腰驼背受苦一辈子还不知谁是罪魁祸首。听奶奶讲,早年父母为了她长大容易嫁人,在她10岁时便用布带给她缠足,起初疼痛难忍的她直喊叫,后来麻木了就再也没有疼过。家对奶奶永远像没有封条的鸟笼,她不能跳不能跑,就是走也是蹒跚举步走不出家的视线,老了靠拐杖或墙壁,从厨房到阳台,从阳台到厨房,周而复始无法改变。

老人总是放心不下这放心不下那,好像有了丰富的生活经验就最有发言权,而年轻人往往又不愿言听计从,更多的时候血气方刚只相信自己的感知。每当奶奶苦口婆心教导起我们姐弟三个,我们哪里懂得她的用意,稍不对路就把奶奶顶撞回去,而每次都是奶奶向我们妥协。她太爱我们了,自己在最爱的人面前反倒失去脾气,她不但无条件奉献,无条件接受我们的懒惰,为我们刷洗鞋袜,提供饭来张口的方便,而且无条件地接受我们不成熟的语言伤害。我觉得我的奶奶既不像《红楼梦》中的刘姥姥,擅长见风使舵唯利是图,也不像《红灯记》里的李奶奶性情刚烈大义凛然,她属于温饱型的,只要有饭吃有衣穿有活做就十二分地满足,没有一丝儿忧愁。

她最倾心的是做活,从从容容认认真真做好每件事情,并把做活当成亲近大家的唯一方式。如果她觉得不能为别人做点什么,就很孤独,活着就失去了生气,心慌得难受。因此,不断地要求劳动这种生活方式也成就了奶奶,她有一个令全家人羡慕的好身体。83岁的人了,从未得过什么大病,就是冬季嗓门里有痰,含些冰糖或其他药物含片就能奏效。有时候,连缠毛线团的活儿都没了,她就前阳台趴趴后阳台望望,有趣的风景偶尔收进眼底时就当笑话讲给我听。

前些年,逢着周末节日,父亲、母亲和我们姐弟携奶奶去些景色怡人的地方,但每次慢不成快不成,稍一走快,奶奶就喊头晕,弄得全家人疲惫不堪。久而久之,附近该去的地方都去过了,解救老人家孤寂的心劲衰减下来。奶奶实在心慌时,便自己下楼,一手抓楼梯扶手,一手拄拐杖,小心翼翼攀援下去,可是仅仅几分钟,腿肚子开始打颤,不得不打道回府。

我曾百思不解地面对过奶奶的双手,一双不像捉绣花针的手,没做过重体力劳动,却比自己的双脚还宽长。褐色的手背青筋纵横交错,掌心河床边三颗老茧金黄厚重。问奶奶原因,她说不知道,一边揉搓着它,恨不能小巧玲珑似的。面对着这样一双手,我一再想,直到有一天做饭的时候,无意间从奶奶手中接过擀面杖,猛然想到作用力和反作用力相同,在奶奶六七十年的锅台生涯中,是擀面杖延展了奶奶的双手。我不由得悲叹起来:奶奶,你的命太苦了!可奶奶却笑起来,纠正我说,我才不苦呢,我最有福气。我婆婆公公当了一回地主,吃没我吃过的好东西多,睡没睡过电褥子,他们只活了五六十岁,临死连电视都没见上一面……

瞧奶奶理直气壮的神态,我说奶奶,难道你婆婆公公对你一点好处都没有?

有。怎么没有。当年你爷爷跟村里女人鬼混期间,气一不顺就捞起棍棒打我,每次都是他们喝斥住的。

那你拿爷爷一点办法都没有?

我不许他碰我。有一天,两人的丑事被那女人的男人发现了,每人劈头盖脸抽了一顿驴鞭,你爷爷血迹斑斑爬回家门,没人理他,我实在看不过去,给他换洗衣服又端饭,他还算有良心,后来再也没沾过其他女人。他临死的时候,还拉着我的手,说下辈子一定好好疼我……

说着说着奶奶眼泪扑簌簌掉下来,浸透了大襟衣衫。忽然,她猛地抓住我的手恳求道: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我今年83岁了,你答应我,我死后,把我运回老家,和你爷爷埋在一起。

母亲听后也悲戚戚的,不知如何是好。她是奶奶唯一的孩子,从银川到祁连山下,活人坐火车或乘汽车都得两三天时间,更不要说死尸了。我们既不愿欺骗奶奶,又不能给奶奶一个明确的答复。这期间,幸好我姑姑从老家来访,兴奋的奶奶和姑姑坐在沙发上,姑姑嗑瓜子,奶奶剥,专门留给两个重孙女美食。可惜奶奶再也不能享受两个重孙女的亲吻和感谢了,因为姑姑就要和老家来的人接奶奶回去等待那一时辰,奶奶的梦就要圆了。

这一天终于来临。

把奶奶所有的衣物,包括老衣搁上火车行李架上时,我觉得生死离别仿佛就在眼前。奶奶这一去,不知能否再相见,可是谁也阻挡不了她奔赴死亡的决心。卧铺车厢内奶奶临窗而坐,满面皱纹舒展开来,平静而安详地催促其他人下车去,她只要两人护送就可以了。她趴在窗口,从她那双粗糙的男人般宽大的手上俯瞰着我们,她所有的子孙后代,再没说一句话,似乎一切的一切只是无言的结局。

我抱起她曾经看护过的5岁女儿,抱得高高的,让她再握一次老太的手,道声:老太再见,老太再见!

终于,无数双晃动的手臂在月台上交错起来,车门内侧,列车员威严肃穆缓缓闪过,车尾向着老家的方向越来越越小,越来越小,好像将驶进祁连山下一片荒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