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历届新概念一等奖获得者作文精选(小说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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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霓路:十字之上的过客(3)

双喜被重重地撞了一下,还好她没有倒下,她刚要开口骂的时候,好几个人向着他的方向冲过来,双喜一阵惊诧,闪了一下身子。她知道有人抢劫了,那人是从对面的车站跑过来的,因为撞到双喜,速度慢了很多,就被抓住了。人们在小偷的身上踢了几脚,小偷没发出声响,他们又在小偷的腰间踢了几脚,小偷还是不出声。他们就嚷起来,说偷了东西还不承认,看怎样收拾你。围观在车祸现场的人还没散去,人们立即拥到这边来,七嘴八舌地说,可恶的小偷,打死他,打死他。双喜听到人们义愤填膺的恐吓,感到一阵慌张,她知道死人是非常可怕的事情,她要远离死亡。去年在百货商店的门口,一个男人在另一个男人的肚子上插了一刀,持刀的男人把刀拔出来,以一种怪异的姿势站着不动,双喜就刚好站在商店的门口,血从那个男人的身体里喷出来,溅在双喜的鞋子上面。持刀的男人把沾着血的刀扔在地上,响起清脆的声音,双喜的心剧烈地跳了一下,那男人从口袋里掏出刚跟双喜买的三五香烟,点燃,换一个姿势,若无其事地抽起烟。双喜立即昏了,去年双喜刚十九岁,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她醒来的时候有几张带着暧昧表情的脸在看着她,她睁开眼睛就看到这些脸,她立即想起了杀人后以奇怪的姿势抽烟的男人,双喜用她尖锐的声音惊骇地叫,别,别让血溅在我身上。他们以为双喜受惊过度精神失常了。双喜在医院住了两天之后,穿着白色的工作服站在柜台前,微笑着对客人说,您买点什么?谢谢,十四块六。商场的主任对双喜说,我还真担心你出事呢,今年的劳动模范要评你了。双喜轻轻一笑,主任,我出什么事啊?主任摇摇头,没,没,你没事。

现在双喜听到死,仿佛顺着刀子喷出的血和凶手抽烟的奇怪的姿势。小偷的下场永远是惨不忍睹的,双喜听老七讲过他读高中时的小偷,1998年世界杯决赛的那一晚,很多人爬墙到外面看球,看完球后又爬墙回来,为了第二天不在课堂上睡觉,他们压抑着巴西惨败的悲伤很努力地睡觉。一阵哨声响起,全宿舍楼的男生都同时跑到走廊边。保安喊,有小偷。但寻了很久却找不到小偷,男生们就抱怨着回到床上,努力地睡觉。又一阵哨声响起,男生们跑到楼下,又是扑个空,他们怀疑是不是真的有小偷。第三次哨声是隔了一段时间才响的,男生们都快要进入睡眠状态了,哨声在这时候响起,如同法国进球时的哨声一样折磨着他们的听觉神经,男生们愤怒了,他们冲下楼去,到校园的每个角落寻找小偷。小偷是在围墙边上被抓的,他就快要翻过墙了,他想成功逃跑只需另一只脚也跨过墙顶,但厄运如魔鬼一样缠着他,他被拉下来,几个男生上去踢他的腰,他没发出声音。几十个男生拥上去,踢他的头,踢他的胸,踢他的腰,踢他的腿,他还是没叫。然后是一百多个男生拥上来,他们像千军万马一样扑向一个小偷,摧残一个低贱的生命。最后,小偷悲惨地叫了一声。从这一声中,有人辨别出小偷是他们的同学,他们就停止了,小偷血肉模糊的脸充满痛苦的表情。他是高一的。有人这样确定小偷的身份。小偷的手已经被打成奇怪的形状,却紧紧握着一张两元面值的人民币。所有的人,悄悄地退后,退后,离开。第二天早上,国旗下的讲话,小偷重伤住在医院里,他的肝被打裂了,遍身是伤。校长慢慢地说了很多,但他们只记得校长最后喃喃地说了一句,你说我该怎么办?

双喜听老七说这事时,心口狠狠地痛着,她希望每个人都富有,每个人都快乐。但老七笑她天真,老七说,你还忧不完你自己呢?

双喜不想看这个小偷的下场,她站到邮局的门里边去,她闭上眼睛,她希望世界安静一会儿。

双喜认得那女人是桃园里的女人。桃园是罗镇最大的发廊,双喜还听说桃园经营的不只是发廊。男人们为什么隔三岔五往里面跑,因为桃园不单是个发廊。有一次双喜看到从桃园里走出好多漂亮的女人,她一个都不认识,那些漂亮的女人穿着奇怪的性感的衣服,双喜想自己一辈子都不会穿这样的衣服的,双喜移动了两步,往镜子里看自己的脸,自言自语地说,如果没有雀斑,我还是挺好看的。

现在那女人在打电话,女人说的是普通话,舌头卷得很厉害,双喜一直觉得这样说话好累,她听说卷着舌头说话的是北方人,但她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这些漂亮的女人从遥远的北方来罗镇,罗镇是个农村般的小城,怎么能吸引她们呢?女人对着电话说,妈,我在这边挺好,广州的天气很舒服,我的工作也很轻松,我们老总很器重我,老总是什么?哎,妈,老总就是公司最大的官啊,总之我很好,我找了个男朋友,他是个经理,我们很好。这不是罗镇吗?什么时候成广州了。双喜看着那女人,女人的脸上挂着悲伤,却说着快乐的话。双喜想起了母亲,母亲一个人在那个小村庄守着那片田,她总是说双喜啊,你要嫁到城里去,每一年,和你的丈夫、孩子回来,让我做城里孩子的姥姥。双喜很快就要完成母亲的心愿了,老七很快就来了,他们将在一张纸上签下名字,她就成了老七的妻子,每一年,和老七一起回到那个小村庄,母亲,一定很高兴。可是,今年春节,双喜一个人回去,母亲已经睡在新年喜庆里,去了。

双喜的鼻子一阵酸,她喃喃地说,老七,你还要我等多久啊?

两年前,为了当上主任,老七一直不公开他和双喜的的关系,因为局长喜欢老七,更喜欢老七和他的侄女结成姻缘。老七说,双喜,我们就委屈一下,等我当上主任了,我们就结婚。于是,双喜就委屈地看着老七和局长侄女的假戏真做。

这时候,从车站里走出几个男人,他们留着长头发,拖着沉重的行李,都背着乐器。双喜想,他们是搞乐队的吧。

流浪,行走天涯,歌唱。双喜忽然想起了这些词,少女的心忽然充满着甜蜜,双喜一直忘了自己才二十岁,她等着和老七结婚等了两年了,百货商店已经改了三次名字,从利民百货到新新百货,再到现在的平价百货,双喜已经对名字没有感觉了。

老七,你在哪里呢?我感觉自己已经是个妇人了,你总是让我等待,我的情怀充满了油烟的味道。

双喜走到街上,她知道老七今天又不来了,老七总是让她等待。双喜走进平价百货商店,有人问她,双喜,又去等老七啊?双喜点点头,她显得很疲惫,老七不来让她很失落。

平价百货商店里的女售货员们又在议论双喜:老七都死了几个月了,双喜怎么还不相信似的,天天到邮局门口等他。

双喜的精神有问题了。她习惯了在这里等待老七,她的日子就这么过着……

长冬

徐嘉妮

多年来我一直想着他。那个穿着浅棕色外套的影子被我定格在记忆里,既不温婉也不令人心潮澎湃。但有些人时常相见却如过眼云烟,有些人擦肩而过却永生难忘。我记得他厚厚的格子围巾和被风吹得泛红的脸颊,那时候人人都说他长得瘦弱。那些寒冷的清晨我拉着他去阒无一人的阿哈美公园,蓝色清真寺隐匿在雾气中,像远方的一滴眼泪。他远远地跟着我的脚步,呼出的哈气化散在阳光还未照射过的空气里,像一只不爱飞的鸟。这些画面隐匿在岁月的褶皱里,叫人不知道如何回忆,或是如何相信。他是一部默片,是短春过后漫长而温润的冬天。

如果不是半年多后收到他的信,我恐怕不会写下这个短暂的故事。白色信封上盖着好几个邮戳,因为转手的人太多,已经脏了。我捧着这个陌生而郑重的礼物,不敢相信它是我的。信只有短短几段,信封背面没有写地址。我忽然意识到,我根本不清楚他的住处,不可能回信。那个明亮的早晨曾如此轻易地挥手作别,相隔天涯后,彼时的记忆却顺次归来。他寄来的不只是回忆,更是一个结局,只要我不说便无人知晓,像山间一朵静静的百合。

那些日子,我寄住在一户当地人家里,而他们的长子是我的导游。我走过的所有地方,都有他陪着我。有时候,我甚至觉得他比风景更深刻地留在我的记忆里,因为每一幅画面,都被打上了他的印记。我记得他带我去博斯普鲁斯海峡,我同时看见亚洲和欧洲,海峡大桥美得令人惊叹,我们在岸边唱啊,跳啊、把嗓子都喊哑了;我们沿着老城墙走,在田野与石头墙间的小径漫步,他并不多说话,只是一个劲儿地走,却还是赶不上我的步伐;我们去白云街的一个叫作“鱼市”的小巷,整条街区上方罩着玻璃罩,空中吊着花篮,楼上的阳台上也遍布鲜花,漂亮得仿佛置身于电影之中。一大群孩子绽放着苹果般的笑脸从我们身边走过,领头的那个兴奋地唱着歌谣。城市里随处可见小教堂、弯弯曲曲的小巷,还有露天咖啡馆。在这些后面,则是蓝色的天和蓝色的海。

同时,它也是这样一座城市——你能够在踏过每一块街石时遇到流落异乡、怅然而清醒的灵魂,每一条街道边都好似有绿叶闪烁,每一处遗迹都好像充满了呐喊与游魂。老建筑土黄色的墙壁在落日的余晖下显出沙漠般的金黄色,海峡两边的岩石上刻满了字迹。他对我说,伊斯坦布尔是一座忧伤的城市,岁月里挥之不去的失落已经一点点渗入了它的土壤,如同血液里的黑子,悲伤又凄楚,无论多少欢乐也无法抚慰丝毫,每一秒的时光都带着对历史冰冷的回答。但也正因为此,它备受摧残的容颜美得令人窒息。

每天晚上,他送我回家。回程的巴士上我忍不住打瞌睡,醒来时常常看到他望着车厢里灯光闪动的影子,双手松松地叠在腿上,他累了。一个宁静而叛逆的孩子,一辆行驶的客车,一条幽暗的街道,一个古老的城市……那一刹那,一切快进成斑斓的光影。他像一支风中的蜡烛,在那样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里,穿过了伊斯坦布尔千年的记忆。刻在石头上的名字,伴着博斯普鲁斯的海风永存,而那些不为人知的故事,终究会随着岁月的流逝渐渐隐去踪迹,一如那时的我们。许多年后,可能照片褪色、笔记模糊,那些事件不再像刚刚发生时那样熠熠生辉。但是,时间终究不能偷走生命赠予你的东西,因为仅凭这座城市本身,便能复苏你十六岁的记忆。

我到达的第三天,他答应带我去公共图书馆。早上看到他的时候,他正在随便用手把头发往后捊。他的头发很短,往四处翘着,显然也刚醒。市中心的交通状况还算不错,因此我们不一会儿就到了正门口。阿塔图尔克与其说是一座图书馆,还不如说是个五花八门的博物馆,整个建筑透出一股冷冷的智慧气息。进了大门,他陪我去办证件,继而领着我往图书馆深处走去。这些房间大极了,闻起来有皮草的味道,而其中的气氛与外面是如此不同。

“我真爱死这个地方了!”我们走上台阶时他说“,我会一天都待在楼上的书库里。世界上没几个那样的特藏书库了,一旦进去,你就会觉得想要在所有的书变成灰烬前把它们都读完!”

二十多分钟后,我一个人在书架间漫无目的地溜达,感受着突如其来的自由和随之而来的无所适从。这里是古典小说和诗歌的区域,我的向导已经拿了书去阅览区那边了,从我站的位置正好能瞧见他埋下去的头顶。我扫了一眼长长的铁书架,只见一排土耳其语写就的书脊,对我来说与天书无异。这个图书馆那么大,我怀疑要是随便抽一本书塞到其他书架上,就永远也找不到它了。转了几圈后我就晕了,后悔不该这么早就把他支开。为了掩饰无头苍蝇般的窘态,我从离我最近的书架上随手抽了本书出来,装模作样地“哗啦”一声翻开。被束缚已久的书页如飞鸟振翅般散了开来,抖落一阵灰尘。这是本墨绿色硬壳封面的小书,印刷得极其精致,但因为常年不翻阅,页边已经开始泛黄,干枯的书带标本似的压在书页之中。

幸好,这是本法语书,我多少还认识几个单词。之前我只学过基础法语,但这种由语言转化成信息的感觉如此令人痴迷。我记得我看到的第一句话是这样的:现在,一切都很好。其实我一直想问你,应该回忆吗?我们曾经单独在一起,而——“——而这消逝的时光,就是冬日。”我之前并没有听到他走过来,因此吓了一跳。他从我身后把头凑上前来,看了一会儿那些文字,然后重新站直。“我看你老半天还没出来,怕你找不着北,所以过来看看。”他解释道,“我第一次来的时候就迷路了。”

我不尴不尬地应了一声,扯起嘴角笑笑。他的目光又落到我手里攥着的那本书上。“你对这有兴趣?”说完又把头凑过来。我们的眼睛在书本上方对望了一下,他仿佛刚刚认识我似的。“你的法语很好吗?”我轻声问。

“当然。”他笑着,低下头继续翻译。那些被他译成英语的句子,我其实已经在心里理解了。在他吐出的那些缓慢而清晰的音节中,我第一次体会到语言究竟意味着什么——不仅是叙述与传递,更是记录与还魂。在伊斯坦布尔的书架间,我看到了1921年那个晴朗的冬日,辉煌的莱蒙湖,以及浸透了落日余晖的树林。对于过去,持续的生活该是多么深刻而琐碎,无论带着恬静的幸福,还是可怖的忧伤。

出了图书馆,伊斯坦布尔的早晨在我身边闪烁。天气晴朗,但很冷。从博斯普鲁斯海峡吹来的空气里,飘散着烤面包的香味。我听到有人在弹吉他,还有一些年轻人坐在路边聊天,在我们走过时纷纷抬起头来。街边的旧货店里贴满了泛黄的明信片,那些卡片上,都是岁月。我知道它们终究会隐去,而这座城市里出没的魂魄,即便身体重新被取代,噩梦般的结局也同样永不复回。

那个晚上,他又告诉了我许多历史故事,大多发生在战争年代,血腥得很。我担心会做噩梦,便一直神经质地傻笑。过了许久,他突然停下来皱着眉头,犹豫再三才开口说:“你能不能不笑?你的笑声比这些故事还要恐怖。”

时钟敲了十点,我站起身来跟他道晚安。他张开口好像要再说什么,但最终闭上了嘴巴。等他转过头时,我已经悄悄上楼到我自己的房间去了。过了一刻钟,我听见他也上了楼。在墙的这一边,我睁着眼睛躺在床上,想着很多事,直到昏昏欲睡。这些事件没有归宿,要是别人看到我这样,也会有这种感觉的。

临行前一天,他带着我观光客似的又把城市兜了个遍。我们都想拉长这一天,因为第二天下午我就要离开。四处走马观花似的转了一上午之后,他带我穿过一些狭窄的街道,绕过几幢老房子,到了一间酒吧。进门之前我们俩狡黠地对视了一眼,果然不一会儿就被请出来。回到街上,他忽然觉得很好笑,憋了很久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地上有个空易拉罐,他跳起来飞踢一脚,易拉罐正好落进街角的垃圾箱里。我们靠在两边砂皮似的墙壁上,隔着街对望着,直到再也笑不动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