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摆弄了一下被风吹得失去了方向的帽子,发现小女儿米亚正站在门口一动不动地望着我,金色的发梢席卷了她的侧脸,也许这就是另一个世界的夕阳。
“爸爸,韦伯为什么要搬走呢?”她倚在门边,把右手的大拇指放在门牙上——她心情不好的时候经常这样,“以后就没人陪我玩植物大战僵尸了。”
我搔了搔后脑勺,走过去吻了她的脸:“亲爱的,他到管道里去了。唔……你知道……就像淘金一样。那里有金矿。”
“他会变得很有钱吗?”“说不好。总之,晚饭时间到啦,我的女神。”我躬下身子,让她爬到我的背上,一个四岁的小女孩并不算重,“莱恩会陪你玩植物大战僵尸,他就像个炮花……当然,也可以是大坚果,只要你喜欢。”
圣诞节前夕米亚从信箱里拿到了韦伯的贺卡,邀请我们一家到管道里做客。妻子温柔地抚了抚米亚的肩膀,告诉她外婆已经准备好了很棒的派对,并且发出了邀请函,我们没办法再赴约。
“可是爸爸……”她头一次拽着我的衣袖,可怜兮兮地絮语着,“为什么我们不能推掉派对呢?事实上我很想去看看韦伯,莱恩只会演倭瓜。”
“亲爱的,”我蹲在地上,把她放在大腿上“,我会跟妈妈说的。可是如果不行……”“我和莱恩就在派对上唱歌。”她吻了吻我的侧脸,笑得像佛罗里达盛夏里绵延千里的暖阳。
圣诞的前两天我们一家驱车到韦伯的住处去,这是我和妻子权衡已久达成的共识。米亚和莱恩在后座叽叽喳喳地欢闹着,妻子回过头去和他们开着玩笑。我可没那么开心——这鬼地方似乎找不到停车场。车子绕着同一条环形小路盘旋了半个小时之后,我最终决定把车停在草地里。天,这真是件让人难过的事情。
韦伯站在管道口远远地冲我们挥手。米亚开心地奔了过去,顺势被他抱起来举到了半空中。“这里看起来像个难民营。”莱恩拉住我在我的耳朵边咕哝了一句,在妻子的怒目下吐了吐舌头,走过去跟韦伯握了握手。
“伙计,真开心你能来。你知道的,如果没有你们,圣诞节我就要一个人过啦!”韦伯看起来确实过得好了一些,脸上的胡子也剃干净了,像一个还没成亲的小伙子。
“我很抱歉把时间提前,事实上圣诞夜我们要在家里开派对,如果你能来的话真是再好不过了!”
“乐意前往。但是明天我有一笔大买卖……我要和一个陌生的女人共进晚餐……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经历。”韦伯大声吆喝着,惹得其他人纷纷侧目。大家只是笑着,好像同韦伯一样期待了很久。
“哦,我的天!”妻子压低声音的惊呼着实把我吓了一跳“,那不是新党的议员吗?新闻里出现过的,他怎么会在这里……”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我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还是佯装镇定地瞄了他一眼。那个穿着西装扎在穷人堆里的男人正用一脸鄙夷的腻笑审度着周围的一切,像是一只扬着尾巴奚落老鼠的猫。
“嗨,韦伯!”“嗨,乔恩斯!”
我半张着嘴巴,目睹着韦伯走上前去和他握手拥抱。米亚靠在莱恩背上一动不动地看着韦伯和那个风度翩翩的男人说着淫荡的俏皮话,眼神里充满了不解。
“亲爱的,或许你可以给我解释一下我看到了些什么。”妻子捅了捅我的肋骨,眉头蹙成了一个疙瘩,一动不动地盯着眼前的场面,满脸不可置信的表情。
“兄弟们都答应了吗?”议员突兀地严肃起来,不安地四下看了看,趴在韦伯耳边低语着。
“当然。”韦伯耸了耸肩膀,释然地挑了下眉毛。“啊,这是你女儿吗?像个小天使!”乔恩斯伸手环住了米亚小小的身体,妻子本能地上前一步把受了惊吓的米亚从伟大议员的手里夺了过来。乔恩斯尴尬地扭头看了看韦伯,像是初识般冷漠地打量着。
“米亚和我是好朋友。”韦伯摊开手,咧开嘴放肆地笑着,门牙上镶嵌的牙渍让人浑身打战,“也许你太过激了,我的朋友。”“你好,我是乔恩斯,我想你应该知道我。新城市议员。”“当然。”我摘掉帽子向前微微欠了欠身子,露出一个基督圣徒虔诚而友好的微笑。
“喂,伙计!”韦伯从后面环住了我的肩膀,将我从狐疑的气氛中解救了出来“,他是来散财的。过两个礼拜就是新党议员的竞选日,兄弟们等他很久了。”
“难道这就是你们口中的‘金矿’?”我能料想到自己眉毛拧成一个结的尴尬模样。“都是穷人。也许这里看起来像个贫民窟,但是贫民窟里也有百万富翁。”韦伯依旧咧开嘴放肆地笑着,干净瘦削的脸上凭空多出了几道苍白的劲痕,像是麋鹿奔跑后来不及填压的橇印。
我从来没有感觉新城气候像今天这样冷。
“爸爸,我可以去找韦伯做游戏了吗?”米亚拽着我的毛绒衣角可怜兮兮地问。我顺着乌黑黑的管道往里头拼命地张望,隐约看得到韦伯和乔恩斯还在密谋些什么——我打赌绝对跟市议员的竞选有关,因为两人脸上同时挂着不温不火的微笑,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亲爱的,或许我们今天到这里来是个错误。”妻子掐了掐我的手心,冷冷地望着管道的入口处堆放的大箱的食品和美元。莱恩和米亚穿梭在那些盯着箱子入神的穷人中间,更像是两个上帝派来的天使。
“或许——事实上看得出来——米亚并不开心。”我在她冰冷的注视下短暂地脸红了一下,支吾着往厚厚的羊皮手套里吹了一口热风,“你也不开心。”
乔恩斯临走前故意踱到我们面前,用一贯俏皮的口吻说了些无关痛痒的笑话,逗得莱恩“咯咯”笑个不停。事实上从电视里看来他是个既内敛又温柔的绅士,我更愿意相信是我的眼睛欺骗了我。
终于到了发放食品的时刻,那些守在管道口的穷人一窝蜂地冲上去拿下属于自己的那一份——或许更多——小心地揣在怀里,转而消失在管道深处。米亚右手的大拇指安静地贴在门牙上,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这一切。事实上,在这之前她已经无数次地请求到管道里面去走走,却都被妻子毫无商量地一口回绝了。面对这些我只能尴尬地耸肩,毕竟我真的怀疑到韦伯这里来是否是一个荒唐至极的决定。
“嘿,我的朋友。为什么不到里面坐坐呢?要知道,看不见的世界里总是充满了意想不到的惊喜。”韦伯张开双臂,在寒风中显得有些萧瑟。远处的尖顶房子里突兀地传来了CharlesAznavour的《YesterdaywhenIwasyoung》,我并不认为那是座教堂,或许只是形状上有些相近。
“韦伯,作为你以前的房东——你最好的朋友之一,我必须要说,你在做一件很危险而且荒唐的事情。”我皱着眉头伏在他耳边,刻意压低嗓子低语着。其间米亚以一种极度茫然的眼神盯了我许久,好像我也是这场闹剧的密谋者之一。
“没办法。”他蓝色的瞳仁瞬时暗淡了几分,随即又燃烧起新一轮的挣扎,“我以前做过许多工作,修车、卖巧克力、货车司机,甚至米亚的玩伴,可是有的时候我甚至付不起你房租。”
“你在玩火。这太冒险了。”“伙计,闲暇时我可以幻想自己是这个国家的总统,但是饿肚子的滋味确实不好受。”韦伯拍了拍我的肩膀,我能感受到那双冻裂了的大手隔着厚绒衣袭向肩胛时宽厚而温暖的触感。我知道我们从此不再属于一个世界,也许很多问题根本就无从谈起。
“圣诞快乐,韦伯。”米亚小心翼翼地从妻子手中接过一个挂着彩带的精致礼盒,“手套是爸爸选的,你会喜欢的,对吗?”“当然,我可爱的小向日葵。”韦伯颤抖着接过盒子,躬下身子温柔地吻了米亚的侧脸,“明天我就可以戴着这双手套去和市长夫人约会啦!这将是我第一次和女人一起单独吃晚餐,简直棒极了!”
“哦,韦伯,我真替你开心。”妻子依旧带着惯有的从容不动声色地说,“但是我认为不应该在米亚和莱恩面前说这些,他们只是孩子。”
“我高兴糊涂啦!她一定是有什么事情找我帮忙,事实上一个礼拜前我看到她和一个男人在管道旁边的森林里拥吻,这可不是新城的第一夫人该做的事!”韦伯抿了抿嘴,摆出一副期待的模样,“据说市长大人要争取连任,或许她还会捐赠给我们一些温暖的衣被——管道里的冬季真是糟糕透了!”
“够了,亲爱的,祝你好运。圣诞快乐,我们现在要回家准备派对上用的道具,希望你不会介意!”妻子露出一个玛利亚般深沉而美好的微笑,同时牵起了莱恩和米亚的手。
“当然。我很开心你们能来。”韦伯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管道上空安谧淡然的晚霞将他不动声色地笼罩起来。他变成了风景的一部分。
“好运。”我上前去和他拥抱,仓促地望了一眼囤积着淤泥的浑圆而巨大的管道,以及入口处乔恩斯留下的被风卷得铺天盖地的食品箱。
一切都像是一场梦,也许根本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大概过了半年左右,我们再也没有得到韦伯的消息。乔恩斯成功连任了市议员,我们都固执地认为这和管道里韦伯那样的穷人脱离不了干系。至于和市长夫人共用晚餐一事则彻底没了下文,媒体没有吐露一星半点的消息,或许他们根本不知道。
新城寂寥无声的盛夏如期而至,空气中满溢着淡淡的撇不去的草香。我和妻子在院子里撑起一个足够容纳四个人的帐篷,然后一家人在蝈蝈的歌声下嬉闹着扮演植物大战僵尸。我是胆小菇,妻子扮演炮花,而米亚和莱恩则分别是向日葵和大坚果。
“嘿,要是韦伯还在该有多好呀。他最喜欢玩这个游戏了!”米亚清脆的嗲音在暗夜里显得格外明清,我敏感地看了妻子一眼,发现她也正在注视着我。我们用同样疑惑而担忧的眼神打量着对方蓝色的瞳仁,好像做着来自异次元世界的不着边际的梦。
——新闻一下午都在播出着拆除管道的特别报道。我呆呆地看着曾经那些冻得像茄子一样的穷人一个接着一个走出那阴冷而龌龊的洞口,却迟迟没有见到韦伯的影子。同样的新闻我一点儿不落地看了两遍,并不认为自己会漏掉某一个穿插着韦伯的关键镜头。
终于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比如韦伯死了。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正和妻子背靠背站在厨房里烤着孩子们最爱的奶油酥饼,莱恩突然慌慌张张地闯进来,递给我们写着噩耗的单子——事实上那个单子在一下午的时间内蔓延到了新城的每一个角落——关于死者的认尸报告。韦伯安静地躺在管道旁边的草地上,像是一尊安然而美好的塑像。我记得那个地方,半年前我曾经在被逼无奈的情况下在那里停过车。
我摘下围裙,匆忙地赶到现场。警察用黄色的布条将周围的区域封得死死的,周围站满了不知所以的民众。那些年轻的小伙子操着戏谑的口吻微笑着趴在同伴耳边絮语着,姑娘们则是用双手捂住了嘴小声轻叹着,满眼不可思议。
出示了证件后,警察示意我对韦伯做最后一次的辨认,尸体的颈部隐约闪烁着一条溢着血的红线,看得出来韦伯是被铁丝一类的细物勒死的,这是一场谋杀。
警察给我看了从韦伯内衣里层的口袋里找到的一张写得扭曲的忏悔信,详细叙述了近一年来的受贿经历以及施贿名单,末了还有一行歪歪曲曲的小字,看得出来是最后犹豫了几番才添上去的,因为上面还有画掉了几遍的痕迹:“上帝原谅,我没有继续践踏民主。”
随之一起的还有一个放在塑胶袋里的包裹,据说那玩意儿直到最后还被韦伯死死抱在怀里。傍晚的余晕穿透林林隙隙的魅影落在死者肩上,不知哪棵树上的乌鸦没命地呼喊,像是见证了一场无以言说的亡灵。
包裹打开,是一双完好如新的羊皮手套,里层还缝着一层小小的布料——致马克·韦伯,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永远爱你的米亚·韦斯特。
陈安志订婚记
张炎佳
结婚后再离婚,找了一个比自己小整整十二生肖的女子成亲。在经历了猜疑、胡搅和蛮缠之后,陈安志终于和他老婆离婚了。一个1米84的孩子跟着他。在美丽小区买了两套别墅,一套给“1米84”,一套留给自己做结婚的新房。对于四五十的陈安志来说,结婚最大的痛苦就是——应该是再婚的最大痛苦就是,要像年纪轻轻的小伙儿们一样拍婚纱照。这可难为死了陈安志,他一直愤愤不平地说,这婚不结算了,哎哟,那小十二生肖的女子可不愿意了,为——为——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