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尤焕雯从打麦场上带着一身的尘土和疲惫回到家里，看见桌子上的一小袋粮食，她高兴得立刻有了精神头。“是哪辈子修下的福气啊，让儿子娶了这么一个通情达理的儿媳妇。”她把粮食紧紧地抱在怀里，唯恐撒出一丁点儿来。
尤焕雯记不清她过了多少年借粮下锅的日子了。那种低声下气、求爷爷告奶奶救济的情景是死都忘不掉的。她也是有自尊、有个性的人啊，如果是她自己，宁愿挨饿也不愿意频频跟人家借粮食。但是，她要为一大家子人活着啊，为老老少少的肚子负责。她也是有觉悟的，二十来岁就参加了共产党，是村里少有的几个女党员之一。可是，党员的资历再深也解决不了无米为炊的难题。况且，她的善良还让她养成了见谁困难都会帮一把的习惯，这更让她的日子过得拮据。尤其是从1959年开始，她就开始过起了天天为吃饭发愁的日子。三年自然灾害，谁家都没吃的自不必说，可是后来别人家有了改善，他们家还一直陷在困顿里，因为上面不让做木匠活儿了，严家没有了来钱的路子。而且家里孩子多了，都在长大，一天比一天吃得多。生产队发的粮食每月都没够吃过，差不多每个后半月她就借粮。她求东家借西家，有时候要借好几家才能凑够一顿饭！尤焕雯每每想起来心里就难受。前几个月盖房子，家里用人最多那天，她走了十几里地借粮，最后还是刚刚够帮忙的人吃饭，他们一家子人谁都一口饭也没吃上！
有时候尤焕雯想，什么时候不再为吃饭发愁了，她就幸福死了。她听说以前村西地主韩根宝家吃饭每天都有鱼有肉，她怎么都想象不出那是什么滋味。她还听说刘大奎家经常买豆腐吃，菜里放香油不用筷子蘸着而是直接倒，隔三差五也会买几两肉吃。她可不敢奢望那样的日子，过年菜里能有个肉星儿，吃顿白面多黑面少的饺子已经是她很高的期望了。可惜啊，这些对她来说太遥远了。她不知道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到头！
可是，现在儿媳妇竟把她积蓄的口粮毫无保留地都拿了出来，尤焕雯太感动了！
“我回来晚了。”尤焕雯看到李佳欣已经准备做饭，几分歉意地说。毕竟儿媳妇刚过门。
“娘，您累了，我做吧，告诉我做多少就行。我没做过这么多人的饭，不知道做多少量。”李佳欣诚实地说。
“我来吧。你忙你的吧！开学后你就没时间了。”尤焕雯注意到儿媳妇这几天不是做鞋，就是看书，一会儿也没闲着。不像有的姑娘结了婚什么也不干，光等着婆婆家侍候。以前尤焕雯还担心儿媳妇是公家人，不好侍候。没想到儿媳妇非常随和，还很勤快能干。她心里高兴啊，见人就说严家娶了个好儿媳妇，严家修下福分了。
“那我烧火吧。”李佳欣说着坐在大锅灶前开始点柴火，拉风箱。
“志琴呢，怎么看不见影儿了？又跑哪儿疯去了？”以前做饭时都是大女儿严志琴给尤焕雯打下手，现在儿媳妇进门，她可是解放了，什么活儿都不想干了。
“她跟志惠俩人出去了，做好饭了再找她们吧。”李佳欣说。
“都大闺女了！还光知道玩，真气死人了！”尤焕雯埋怨严志琴，实际上是让李佳欣听的。尤焕雯觉得自己闺女玩得不找家，让新媳妇干活儿不好意思啊。
李佳欣能从婆婆的口气中听出对严志琴的浓浓母爱来。李佳欣多羡慕小姑子啊！她十二三岁辍学在家时，哪天不到地里干活儿？她和春姑、艳翠三个人还打过一口井呢，那是什么样的日子？现在严志琴都十五了，还跟个孩子一样，满脑子都是玩。
严志纲他们从地里割完麦子回来，天已经黑了。
严志宪一进门就大声嚷着：“我饿死了！”他像饿虎一样，直接奔向饭桌。严志纲和他爹脸上的表情更多的是疲惫。他们觉得又热又累的滋味，比饿的感觉还不好受。
“快洗手吃饭吧，时候不早了，饭要凉了。”李佳欣一边说着，一边帮着拿碗筷。
早就吵了半天要吃饭的严志惠这时候一个劲儿大声叫：“我吃大的！”。她指着铁锅里的饼子说，唯恐娘听不见。
“爷爷今天不过来吃饭啊？”李佳欣问婆婆。结婚这三天，爷爷一直都过来吃晚饭，今天到现在还没有见着影儿。自从昨晚严志纲跟李佳欣讲了爷爷的故事后，李佳欣更是打心眼里惦记着爷爷。
“自从咱家搬来新房子后，你爷爷嫌道远，还要上大坡，就不跟着咱家吃饭了。唉，人上岁数了，不愿意夜里走道了。你们结婚，他高兴，这几天图热闹，才过来吃。今天捎信说不过来了，不用惦记他了。”尤焕雯跟李佳欣解释。
“都赶紧吃饭吧！”尤焕雯招呼大家。
李佳欣替大家一一端饭。
“你别忙了，也吃吧。”严志纲看李佳欣忙来忙去的，深情地对她说。妻子还在新婚啊，就忙来忙去的，严志纲说不出来的感动。
“麦子快收得差不多了吗？”又过了一天，李佳欣问严志纲。
“没多少了。”严志纲说。收完麦子，马上就要在地里种玉米了。地里的活儿，没有闲的时候，除非寒冬腊月。
“有事吗？”严志纲问。
“麦假马上就结束了，开了学就没时间了。我琢磨着还是回去一趟？”李佳欣犹豫地说。结婚是一个人的人生大事，是女孩子从一个家庭进入另一个家庭的起点。可是李佳欣因为家庭背景特殊，除了玉莲妗子，没有把结婚的消息告诉红崖村的其他人。结婚三天回娘家是当地的风俗，这么重大的事李佳欣都免了——之前她觉得没有娘家可回。但过了三天她越想越觉得不回红崖村一趟不妥当，毕竟她的舅舅妗子在，弟弟妹妹在，红崖村的乡亲们在。
“我听你的。”严志纲说。李佳欣不想回去，严志纲不会强迫她；想回去，他会尊重她的意见。
“那我们明天回红崖村一趟吧。”李佳欣说。
“行。”严志纲回答得痛快。
“那得准备准备，你第一次去空着手也不好看。”李佳欣说。
“咱也不能空着手啊。”严志纲非常明礼地说。
“可是……”李佳欣欲言又止。拿礼物需要花钱，手头上哪儿有钱啊。
“我想办法。”严志纲说。
严志纲走在通往红崖村的路上，他才体会到李佳欣回去一趟多么不容易，翻山梁走近路还三十多里地不说，一路上野地空旷，人烟还稀少，胆小的肯定害怕。尤其是耳朵山一带，道路蜿蜒，险象环生。想起当初米寿昌在这里堵截李佳欣想致她于死地的事，严志纲也觉得背上冒凉气。此时，他更理解当初李佳欣每次回家的心情了。
李佳欣和严志纲两个人到了红崖村以后，已经时候不早了，估计快11点了。因为是麦收的大忙季节，天气又特别热，街上没有多少人，就连李家外面经常不断人的大碾盘也没人影，这倒是让李佳欣觉得很侥幸——她不想引起关注。
李佳欣带着严志纲走到舅舅家门口，她突然情绪特别激动。
严志纲诧异地问：“怎么啦？”刚才还风平浪静的，现在怎么突然难过了呢？
“我想起我姥娘了！还有舅姥爷。”李佳欣的眼前仿佛又全是白花，白杖子，还有人们身上的白衣白孝——记忆深处的影像又一股脑地跳了出来。
原来如此。
“姥娘，您看到您的巧巧了吗？她结婚回来了。”李佳欣在心里说着，眼睛却湿润了。
“别，别哭啊。你一回来就哭，你舅舅他们撞见了，还以为我待你不好呢！”严志纲说。
听了严志纲的话，李佳欣破涕而笑了。
可惜舅舅家里没人，连他家的小孩都不在。
“一会儿再来吧。”李佳欣怅然地说，她把严志纲领到德正舅舅家。
“呀，是巧巧他们回来了。”玉莲妗子听到李佳欣的叫声，立刻从屋子里迎了出来，随后德正舅舅也跟出屋。
“大舅！”李佳欣看见德正舅舅，高兴得差点儿跳起来。她好几次回红崖村都没有碰上德正舅舅。这次各个学校都在放麦假，文教局事情少，德正舅舅正好在家，怎么不让李佳欣高兴？她从小就喜欢德正舅舅，没有德正舅舅的支持，她根本不可能上学，更谈不上当老师。
进到屋里，玉莲妗子又是倒水又是找扇子，德正舅舅也是问长问短，关心备至，就拿李佳欣当亲生女儿一样。严志纲好生感激他们多年来对李佳欣的关心和照顾。
“到你舅舅家去过了吗？”德正舅舅指了指西边李如衡家问。
“他们家没人。”李佳欣说。
“估计都到地里去了。他们地里活儿忙，你们中午饭在我家吃吧。”德正舅舅说。
这正合李佳欣的心意。趁着吃饭的功夫可以跟德正舅舅好好聊聊，况且德正舅舅在文教局，又当过多年的老师，跟严志纲也有话可说。
饭菜摆上桌，德正舅舅对李佳欣说：“你们再去看看，你舅舅他们应该从地里回来了。叫他们过来一起吃吧，他家就别做饭了。”德正舅舅听见隔壁李如衡家的院子里有了动静。
“好。”李佳欣和严志纲不约而同地站起身。
过了六七分钟的功夫，两个人把李如衡请到了德正舅舅家。
“大哥，怎么好叫巧巧他们在你家吃饭呢？”李如衡跟德正说。论关系远近，外甥女外甥女婿应在亲舅舅家吃饭才更妥当。
“咱们之间有什么好客气的？你们忙到现在才回来，就别做饭了。我家已经准备好饭菜了。你们都过来在这儿一起吃吧。巧巧结婚了，大家一起庆贺庆贺。”
“那好，我不客气了。不过孩子娘和孩子就不过来吃了，早晨家里剩了不少饭，不用管她们。”李如衡说。
李如衡留下来跟德正、严志纲三个人一起喝酒。李佳欣和玉莲妗子坐在炕沿上聊天。
德正舅舅的女儿秀娥早结婚了，家里显得倒很安静。
“你不打算到老米家去吗？”玉莲妗子问李佳欣。
李佳欣摇了摇头。
“那你结婚回来了，弟弟妹妹也不见见？”
“我一会儿给我娘上坟去，让人把他们叫出来见上一面就行了。”李佳欣死活不愿意进米家的门。
“那还不如我找人把他们叫我家里来呢。”玉莲妗子说。
过了一会儿，果真米彩霞和小弟弟米士健被叫来了。彩霞说米士超、米士冲都没在家，上叔叔家去了。
李佳欣把准备好的点心给了彩霞，另外又拿着一份说：“这个给你爷爷，就说我们时间紧，还要赶着返回北峪口去，不过去看他了。”李佳欣对米寿昌憎恨，但是对米彩霞的爷爷（李佳欣认为米森林是弟弟妹妹的爷爷，而不是她的爷爷）还是很关心的。
“他怎么样？还打你们吗？”李佳欣问。不用说明，彩霞也知道姐姐说的“他”是谁。
“他一直都那样，脾气暴躁得不行，说不上什么时候就发脾气，看着谁不顺眼就打一顿。士超和士冲他俩挨打得更多。姐，我真想咱娘！”彩霞说完，眼里已经噙满了泪花。
李佳欣能想象得出彩霞他们过得是什么日子，不由得也替他们难过。这不，米士健今年已经八岁了，还穿得破破烂烂的，没能上学，看着就让人心疼。
送走了彩霞和士健，见舅舅他们三人的酒也喝得差不多了，李佳欣打算带严志纲到她娘的坟上去。
“你们结婚回来，是大喜的事。哪儿有新女婿第一次来就去上坟的？”李如衡不赞成李佳欣的想法。
“好不容易回来，我得看看我娘去，也让我娘看看他。”李佳欣指了指严志纲。
“愿意去就去吧，她娘在天有灵也就放心了。”德正倒是不反对李佳欣，他理解李佳欣的良苦用心。
“坟地挺远的，你们回家晚了（怎么办）？”玉莲妗子提醒李佳欣说。
“我们上了坟，就不回村来了，沿着村外的大道就直接回北峪口了。”李佳欣看来早就想好了。
“既然你主意已定，就不拦你了。”李如衡说。李如衡这些年家庭负担很重，又没有兄弟姐妹帮助，不光是人，心也苍老了很多。他也真没精力去管李佳欣的事了。
李佳欣和严志纲要离开了，大家一起把他们送到了门外，相互挥手告别。
李佳欣领着严志纲先后去了娘、姥娘、舅姥爷的坟后，太阳已经偏西了。
“走吧！”李佳欣说得有些伤感。她不知道这一别，什么时候能再来。
“了了心愿了吧？”严志纲问。
“嗯。”李佳欣点了点头。
“那走吧。”严志纲说。
前面还有好长的路要走，尽管已经很累，但是还得坚持。望望李佳欣疲惫的容颜，严志纲觉得今天来红崖村一趟，更让他对李佳欣多了几分怜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