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对我说:”您的话是对的,宰相也是了解你的,但没有恰当的机会,有什么办法呢!“我私下认为他是不知道情况才这样说的。实在是我的才能不足以让我们的贤相推举罢了;如果说时机,原本不过是居于上位的人所造就的,而不是上天造就的。前五六年的时候,由于宰相推荐奏闻,还有从平民中受到提拔的,难道与现在的时机有什么不同吗?况且现在的节度使、观察使及防御、营田等小使,还能够自己荐举判官,而且并不区别他是已经做官还是没有做官的人;何况是宰相,我们的君主所尊重的人,却说不能推荐吗?古时候举荐人才,有的从盗贼中推荐,有的从管理仓库的人员中推荐的,如今我这个平民虽然卑贱,还完全能够和他们相比的。
我心情积郁而言辞急迫,不知写了些什么,还希望阁下稍加哀怜。韩愈再拜。
后廿九日复上宰相书韩愈
【导读】
本文与前一篇,均为韩愈在贞元十一年(795)写给当时宰相的信。这是第三封。
全篇文章,把周公求贤见贤的热忱与当时宰相对待人才的冷漠态度作了鲜明的对照,表达了韩愈对当时不重视人才的社会现实的强烈愤慨,也表达了他为”兼济天下“而要求得到举荐、任用的迫切心情。
全文有感而发,有的放矢,据理直言,放言无忌,情辞十分激烈。排比、反问等手法的运用,更增强了文章的气势。
三月十六日,前乡贡进士韩愈,谨再拜言相公阁下:
愈闻周公之为辅相[1],其急于见贤也,方一食三吐其哺,方一沐三握其发。当是时,天下之贤才皆已举用,奸邪谗佞欺负之徒皆已除去,四海皆已无虞,九夷八蛮之在荒服之外者皆已宾贡[2];天灾时变,昆虫草木之妖皆已销息[3];天下之所谓礼乐、刑政、教化之具皆已修理,风俗皆已敦厚;动植之物风雨霜露之所霑被者皆已得宜,休征嘉瑞、麟凤龟龙之属皆已备至[4]。而周公以圣人之才,凭叔父之亲,其所辅理承化之功,又尽章章如是[5]。其所求进见之士,岂复有贤于周公者哉?不惟不贤于周公而已,岂复有贤于时百执事者哉?岂复有所计议能补于周公之化者哉?然而周公求之如此其急,惟恐耳目有所不闻见,思虑有所未及,以负咸王托周公之意,不得于天下之心。如周公之心,设使其时辅理承化之功,未尽章章如是,而非圣人之才,而无叔父之亲,则将不暇食与沐矣,岂特吐哺、握发为勤而止哉!维其如是,故于今颂成王之德,而称周公之功不衰。
今阁下为辅相亦近耳。天下之贤才岂尽举用?奸邪谗佞欺负之徒岂尽除去?四海岂尽无虞?九夷八蛮之在荒服之外者岂尽宾贡?天灾时变昆虫草木之妖岂尽销息?天下之所谓礼乐、刑政、教化之具岂尽修理?风俗岂尽敦厚?动植之物风雨霜露之所霑被者岂尽得宜?休征嘉瑞麟凤龟龙之属岂尽备至?其所求进见之士,虽不足以希望盛德,至比于百执事,岂尽出其下哉?其所称说,岂尽无所补哉?今虽不能如周公吐哺、握发,亦宜引而进之,察其所以而去就之,不宜默默而已也。
愈之待命,四十佘日矣[6]。书再上而志不得通,足三及门而阍人辞焉[7]。惟其昏愚,不知逃遁,故复有周公之说焉。阁下其亦察之。
古之士三月不仕则相吊,故出疆必载质[8]。然所以重于自进者,以其于周不可,则去之鲁[9];于鲁不可,则去之齐;于齐不可,则去之宋,之郑,之秦,之楚也。今天下一君,四海一国,舍乎此则夷狄矣,去父母之邦矣。故士之行道者,不得于朝,则山林而已矣。山林者,士之所独善自养,而不忧天下者之所能安也。如有忧天下之心,则不能矣。故愈每自进而不知愧焉,书亟上[10],足数及门,而不知止焉。宁独如此而已,惴惴焉惟,不得出大贤之门下是惧一[B11],亦惟少垂察焉。
渎冒威尊[B12],惶恐无已。愈再拜。
【注释】
[1]辅相:宰相。辅和相都是辅佐之意。[2]九夷:古代泛指东方的少数民族。八蛮:古代泛指南方的少数民族。[3]销息:即消息,消失停止。[4]休征:好的征兆。嘉瑞:祥瑞。麟、凤、龟、龙:古人称之四灵,认为它们出现就是国家大治,天下太平的好征兆。[5]章章:昭著,明显。[6]四十余曰:韩愈第一次上书为正月二十七日,距第三次上书共四十余日。[7]阍(hūn)人:看门的人。[8]质:同”贽“,初见君王或大臣时所献的礼物。[9]去:离开。之:往,到。[10]亟:多次。[B11]惴惴(zhuì):发愁、害怕的样子。[B12]渎(dú):轻慢,不敬。
【译文】
三月十六日,前乡贡进士韩愈,恭谨地再次拜谒上书宰相阁下:
我听说周公做宰相,急于出来接见贤人,以致吃一餐饭,要好几次吐出咀嚼的食物出来见客人,洗一回头,要好几次握着未洗好的头发出来迎宾客。那时候,天下的贤才都已经举荐任用,奸邪谗佞欺诈的人都已除去,天下都已无需担忧,处在荒远地区的各部族都已经归顺进贡,天时的灾害变化和昆虫草木等妖孽都已消失,天下所谓的礼乐、刑政、教化的制度都已建立,风俗都已淳厚朴实,受风、雨、霜、露滋润的动植物都已经各得其所,麟、凤、龟、龙之类美好吉祥的征兆都已全部出现。周公以其圣人的才能,凭着咸王叔父的至亲关系,他辅佐君王治理国家和承行教化的功劳,又都是如此彰明显著。那些请求晋见的士人,难道还有比周公更贤明的吗?不仅不会比周公贤明,难道还有比当时的官吏更贤明的吗?难道还有什么计策建议能够有补于周公教化的不足吗?然而周公求士如此急迫,惟恐耳朵有听不到眼睛有看不见的地方,惟恐思虑有想不到的地方,以至辜负了咸王把政事托付给他的心意,不能得到天下的人心。像周公这种心意,假使当时辅助治理和实行教化的功劳还不是如此的彰明显著,又没有圣人的才能,没有作为咸王叔叔的至亲关系,那就顾不上吃饭和洗头了,哪里又仅仅止于劳碌地”握发吐哺“呢!正因为如此,所以人们至今还不断地歌颂咸王的德行,而且称赞周公的功劳。
如今阁下当宰相也和周公相近了。天下的贤才难道都推举任用了?奸邪谗佞欺诈的人难道都除去了?天下难道都已无需担忧了?处在荒远之地的各少数民族难道都已派人归顺进贡了?天时的灾害变化和昆虫草木的妖孽难道都消失了?天下所谓的礼乐、刑政、教化的制度难道都建立了?风俗难道都淳厚朴实了?受风、雨、霜、露滋润的动物植物难道都各得其所了?麟、凤、龟、龙之类美好吉祥的征兆难道都已出现了?那些请求晋见的士人,虽然不敢指望有您那样的德行,至于和您手下各种官吏相比,难道都在他们之下吗?他们所发表的议论难道都于事无补吗?现在即使不能像周公那样吐哺、握发,也应该召见并举荐他们,考察他们的情况而决定任用还是不任用,不应该默不作声地了事啊。
我等待回音,已经四十多天了。呈了两次书信而我的心迹仍不能通达,三次登门求见都被守门的人拦住。只因为我昏昧愚笨,不知道逃遁山林,所以这次才有了关于周公的一番议论。希望阁下明察。
古时候的士人三个月不做官就要互相慰问,所以走出本国疆界就必定载着准备进见的礼物。但他们重视自我推荐的原因,是因为在周王室不能被任用,就离开周王室到鲁国去;在鲁国不能被任用,就离开鲁国到齐国去;在齐国不能被任用,就离开齐国到宋国,或者到郑国去,到秦国去,到楚国去。现在天下一个君主,四海一个国家,舍弃这里就是夷狄了,就要离开父母之邦了。所以奉行道义的士人,不能被用于朝廷,就只有隐居山林了。山林,是那些独善其身而不忧愁天下大事的士人所安居的地方。如果有忧虑天下之心的人,就不能隐居山林了。所以我常常进见而不感到羞愧,频频上书,屡次登门,而不知道停止。岂只如此而已,还惶惶不安,惟恐不能出在您大贤人的门下,还希望阁下稍加体察。
冒犯阁下威严,心里惶恐不止。韩愈再拜。
与于襄阳书韩愈
【导读】
这是韩愈写给于襄阳请求加以引荐的一封信。于襄阳,名頔,字允元,河南人,因做过襄州大都督,故称于襄阳。他是一个很受唐德宗李适器重的地方大军阀,韩愈一再给他上书,希望从仕途上找到出路。
统览全文,作者阐述的理、抒发的情,都是从个人扬名显世出发的,立意不高,思想价值有限。但是,文章反复推求,辞气逼人,干谒之作能写得如此冠冕堂皇、振振有词,也并不多见,值得一读。
七月三日,将仕郎、守国子四门博士韩愈[1],谨奉书尚书阁下[2]:
士之能享大名、显当世者,莫不有先达之士、负天下之望者,为之前焉;士之能垂休光、照后世者,亦莫不有后进之士、负天下之望者,为之后焉。莫为之前,虽美而不彰;莫为之后,虽盛而不传。是二人者,未始不相须也[3],然而千百载乃一相遇焉。岂上之人无可援,下之人无可推欤?何其相须之殷而相遇之疏也?其故,在下之人负其能不肯谄其上,上之人负其位不肯顾其下。故高材多戚戚之穷,盛位无赫赫之光。是二人者之所为皆过也。未尝干之[4],不可谓上无其人;未尝求之,不可谓下无其人。愈之诵此言久矣,未尝敢以闻于人。
侧闻阁下抱不世之才,特立而独行,道方而事实,卷舒不随乎时,文武唯其所用。岂愈所谓其人哉?抑未闻后进之士,有遇知于左右、获利于门下者。岂求之而未得邪?将志存乎立功,而事专乎报主,虽遇其人,未暇礼邪?何其宜闻而久不闻也?愈虽不材,其自处不敢后于恒人。阁下将求之而未得欤?古人有言:”请自隗始。“愈今者惟朝夕刍米仆赁之资是急[5],不过费阁下一朝之享而足也。如曰:”吾志存乎立功,则事专乎报主,虽遇其人,未暇礼焉。“则非愈之所敢知也。世之龊龊者[6],既不足以语之,磊落奇伟之人,又不能听焉,则信乎命之穷也。
谨献旧所为文一十八首,如赐览观,亦足知其志之所存。愈恐惧再拜。
【注释】
[1]将仕郎:官阶,属于从九品。守:担任。[2]尚书:官名,指于頔(dí),于颇,字允元,唐德宗贞元十四年(798)为山南东道节度使,任所襄阳,所以又称于襄阳。[3]相须:相待。[4]干:干谒,指求见显达的人。[5]刍(chú):喂牲口的草料。[6]龊龊:平庸狭隘。
【译文】
七月三日,将仕郎国子四门博士韩愈,恭敬地呈上书信给尚书阁下:
士人之所以能够享有大名、显扬于当世,没有一个不是因为有享誉天下的前辈做他的先导;士人之所以能够美誉流传,照耀后世,没有一个不是因为有享誉天下的后辈做他的后继者。没有人做先导,即使才德美好也不能显扬,没有人做为后继者,即使盛大的业绩也不能流传。这两种人,未尝不互相期待,但是却要千百年才有一次这样的知遇出现。难道是身居高位的人无人值得他提携,身居下位的人无人值得他推崇吗?为什么互相期待如此殷切而相互知遇的情况却如此稀少啊?其中的原因,是身居下位的人倚恃才能而不肯逢迎上位的人,身居上位的人倚仗地位而不肯顾念下面的人。因此,有才学之人往往因不得志而忧伤,而上位之人也不能使显赫名声留传后世。这两种人的作为都有过失。不肯去求进显达的人,不能说上面没有提携后进的人;没有去访求人才,不能说下面没有值得举拔的人。我琢磨这话已经很久了,还没敢把这些话讲给别人听。
我从旁听说阁下怀有卓绝于世的才能,立身行事非同一般,道德方正而讲求实际,行止不随时俗,有文武才能的人都希望为您所用,这难道不是我听说的那种身居上位提携后进的人吗?但是我却没有听说后辈之中有您赏识而在您门下获得礼遇的人。难道是您访求而没有得到吗?抑或是您志在建立功业,专注于报答,遇到了这种身居下位的人,却无暇以礼相待吗?为什么应该听到您有礼遇后进的声誉却长久没有听到呢?韩愈虽然没有才能,但自己立身处世还不敢落在常人之后。阁下大概访求人才而没有得到吧?古人说:”请从郭隗开始。“我现在正为每日购买草料、口粮和雇佣仆人、租赁房屋的开销着急,这些只不过花费阁下一顿早餐的费用就够了。您如果说:”我志在建立功业,专注于报答主上,遇到了这种身居下位的人,却无暇以礼相待。“那就不是我韩愈所敢请求知遇的了。世上那些平庸短见之辈,既然不值得向他们陈说,磊落奇伟的人,又无暇听我诉说,那就确实是命中注定要困顿窘迫了。
谨献上我从前所写的文章十八篇,如能赏光看看,也足以知道我的志向所在了。韩愈惶恐,再拜。
与陈给事书韩愈
【导读】
陈给事,名京,曾在门下省任给事中,故称陈给事。他曾经与韩愈有交往,关系不错,后来疏远了。本文是韩愈写给他的一封信。信中历叙几次进见陈给事的情况,针对二人之间那段不愉快的交往,陈述自己的苦衷,请求对方谅解,表达了希望陈给事重新了解自己、恢复友谊的心情。
全篇文章,言人言己,双管齐下;含蓄委婉,曲折有致;情理俱切,颇为动人。
愈再拜。
愈之获见于阁下有年矣[1],始者亦尝辱一言之誉。贫贱也,衣食于奔走,不得朝夕继见。其后,阁下位益尊,伺候于门墙者日益进。夫位益尊,则贱者日隔;伺候于门墙者日益进,则爱博而情不专。愈也道不加修,而文日益有名。夫道不加修,则贤者不与[2];文日益有名,则同进者忌。始之以日隔之疏,加之以不专之望,以不与者之心,而听忌者之说,由是阁下之庭,无愈之迹矣。
去年春,亦尝一进谒于左右矣[3]。温乎其容,若加其新也;属乎其言[4];若闵其穷也。退而喜也,以告于人。其后,如东京取妻子[5],又不得朝夕继见。及其还也,亦尝一进谒于左右矣。邈乎其容?若不察其愚也;悄乎其言,若不接其情也。退而惧也,不敢复进。
今则释然悟,翻然悔,曰:”其邈也,乃所以怒其来之不继也:其悄也,乃所以示其意也。“不敏之诛[6],无所逃避。不敢遂进,辄自疏其所以,并献近所为《复志赋》以下十首为一卷,卷有标轴。《送孟郊序》一首,生纸写[7],不加装饰,皆有揩字注字处,急于自解而谢,不能俟更写[8]。阁下取其意,而略其礼可也。
愈恐惧再拜。
【注释】
[1]阁下:指陈京。[2]与:赞赏。[3]进谒:进见拜谒。左右:本指身边的侍从仆役,实指陈给事,这是古人自谦的说法,以表示不敢直接与尊者言谈。[4]属:连续。[5]如:到。东京:指洛阳。[6]诛:责备。[7]生纸:唐代用的纸有生纸、熟纸之分,生纸用于草稿,丧事。[8]俟(sì):等待。
【译文】
韩愈再拜。
我获得进见阁下的机会以来已经多年了,开初也曾蒙阁下给予一点赞誉。只因贫贱,为衣食而奔走,不能够继续经常拜见。后来,阁下的地位更为尊贵,依附于门下的人越来越多。地位更为尊贵,就使卑贱的人一天比一天疏远;依附于门下的人越来越多,就使阁下更广泛地施予仁爱而不能将感情专注于某些人。我的德行修养没有进一步加强,而文章却一天比一天有名。德行修养没有进一步加强,就使得贤明的人不赞赏;文章一天比一天有名,就使得同辈的人妒忌。开始的时候,因为一天比一天疏远。接着加上您并不专门希望我来拜见,又怀着不赞赏的心情,听信那些妒忌之人的话,因为这些缘故,阁下的门庭,便没有我韩愈的足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