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古文观止鉴赏(中华古文化经典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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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唐文(9)

子厚前时少年,勇于为人,不自贵重顾藉[B33],谓功业可立就,故坐废退[B34]。既退,又无相知有气力得位者推挽,故卒死于穷裔[B35],材不为世用,道不行于时也。使子厚在台省时[B36],自持其身,已能如司马、刺史时,亦自不斥;斥时,有人力能举之,且必复用,不穷。然子厚斥不久,穷不极,虽有出于人,其文学辞章,必不能自力以致必传于后如今,无疑也。虽使子厚得所愿,为将相于一时,以彼易此,孰得孰失,必有能辨之者。

子厚以元和十四年十一月八日卒,年四十七。以十五年七月十日归葬万年先人墓侧[B37]。子厚有子男二人,长曰周六,始四岁;季曰周七,子厚卒乃生。女子二人,皆幼。其得归葬也,费皆出观察使河东裴君行立[B38]。行立有节概,重然诺,与子厚结交,子厚亦为之尽,竟赖其力。葬子厚于万年之墓者,舅弟卢遵[B39]。遵,涿人[B40],性谨慎,学问不厌。自子厚之斥,遵从而家焉,逮其死不去。既往葬子厚,又将经纪其家,庶几有始终者[B41]。

铭曰:是惟子厚之室[B42],既固既安,以利其嗣人。

【注释】

[1]讳(huì):避讳。对死者不直呼其名,名前加一”讳“字,表示尊敬。[2]拓跋魏:南北朝时鲜卑族拓跋氏在北方建立北魏王朝,也叫后魏。侍中:官名。掌管传达皇帝的命令。[3]济阴:郡名,今山东定陶县。封济阴公,是柳宗元六世祖,柳庆的儿子柳旦,本文有误。[4]褚遂良:字登善,钱塘县(今浙江杭州市人)书法家。[5]高宗:唐太宗的第九个儿子,名治。[6]皇考:对死去的父亲的尊称。[7]太常博士:掌宗庙仪礼的官。柳镇任太常博士是在母丧之后,辞职原因是”老弱在吴“。韩愈所记不确。[8]权贵:居高位而有权有势的人,这里指的是窦参。[9]侍御史:御史台的属官,职掌司法、监察。[10]逮(dài):到。[B11]能取进士第:贞元九年(793)柳宗元考中进士。[B12]博学宏词:唐代科举制度中的一种,专为考拔博学能文之士而设,不常举行。集贤殿正字:掌管编校图书的官。[B13]踔(zhuó)厉:精神振奋,议论纵横。[B14]率:每每。[B15]蓝田:蓝田县,今属陕西省。尉:县里管理治安、缉捕盗贼的官吏。监察御史:掌管监察百官和巡按州县狱讼。[B16]礼部:唐朝尚书省下分为六部,礼部是其一。员外郎:是部里的属官。[B17]用事者:执掌政权的人,指王叔文。[B18]出为刺史:宪宗即位,柳宗元与刘禹锡等都被贬,柳宗元被贬为邵州(今湖南省邵阳县)刺史。[B19]司马:刺史下面的属官。[B20]涯涘(sì):水的边际。[B21]质:抵押。[B22]子本:利息和本金。[B23]观察使:唐分全国为若干道,道设按察、采访处置使,后改称观察处置使,简称观察使,掌观察各地吏治好坏。[B24]衡、湘:衡山和湘水,都在湖南省。[B25]中山刘梦得禹锡:刘禹锡,字梦得。[B26]播州:治所在今贵州省遵义市。[B27]拜疏:上奏章。[B28]以梦得事白上者:指当时的御史中丞裴度。[B29]改刺连州:改任连州(今广东省连县)刺史。[B30]征逐:意思是往来频繁。征,招呼。逐,追。[B31]强(qiǎng):勉强。[B32]夷狄:古人称汉族以外的少数民族。[B33]顾藉:顾惜。[B34]坐废退:受牵连被弃置不被重用。坐,受牵连而获罪。[B35]穷裔(yì):穷困的边远地方。[B36]台省:指御史台、尚书省。柳宗元曾任监察御史和礼部员外郎。[B37]万年:万年县。今在陕西省长安县境内。[B38]河东:今山西省永济县。裴君行立:绛州稷山(今山西省稷山县)人,当时任桂管观察使,是柳宗元的上司。[B39]舅弟:表弟,柳宗元舅父的儿子。[B40]涿:州名,今河北涿县。[B41]庶几:差不多,大概。[B42]室:墓穴。

【译文】

子厚,名叫宗元。他的七世祖柳庆,作过北魏王朝的侍中,封为济阴公。曾伯祖柳爽爽,作过唐朝的宰相,跟褚遂良、韩瑗一道得罪了武则天皇后,在高宗皇帝时被杀。父亲名叫镇,为了奉养母亲,辞去了太常博士的官职;请求在江南当县令。后来,又因为不能够讨好当权大臣,丢掉了御史官职,当权大臣死去,才又被任命作侍御史。人们称赞他刚毅正直,跟他交往的,都是当时的知名人士。

子厚小时候就精明敏捷,没有不明白通晓的事。他父亲在世时,他虽还年轻,但已经成材,能够考取进士,突出地显示了自己的才华。大家都说柳家有个好儿子。后来,又通过博学宏词科的考试,被任命为集贤殿正字。他才智出众,行为端正,讨论问题,引证古今事例,融汇贯通经史及诸子百家,言辞锋利,意气风发,经常使在座的人为之折服。他名声远扬,一时之间人们都钦慕他和他往来交朋友,权贵大人们争着想要他成为自己的门生,众口一词地推荐他,称赞他。

贞元十九年,子厚由蓝田县尉提升为监察御史。顺宗即位后,任命他为礼部员外郎。遇到当权的人获罪,他也被循例贬出京城作刺史,还没到任,又按规定被再降职作永州司马。闲居在永州,他更加刻苦用功,专心阅读和写作。他的诗文汪洋恣肆,深厚凝练,达到深厚广博,无边无际的境界。同时,他还恣意尽情地游山玩水。

元和年间,他曾与一起被贬官的人奉召回到京城,又一道派遣出去作刺史。子厚被派往柳州。到任后,他感叹地说:”这里难道就不能做出政绩吗?“他根据当地的风俗,替他们设立教化、禁令,州民都顺从信服。当地有种习惯:拿儿女作抵押来借钱,约定如果不按期赎回,等利钱累积到与本钱一样多时,债主就把抵押的子女收作奴仆丫环。子厚为他们想方设法,让他们都把子女赎回家去。其中特别贫穷而无力赎回的,就叫记下他们的劳动报酬,等到数目和借款相等,就责令放回那些作抵押的子女。观察使把这种办法推广到别的州,到了一年,免除奴婢身份而回家的将近一千人。衡山、湘江以南考中进士的人,都把子厚当老师。那些受过子厚指点讲解而写文章的人,他们的文章都有章法,值得欣赏。

他被召回京城而又被派出去做刺史的时候,中山人刘梦得(禹锡)也在被派遣之列,应当到播州去。子厚流着眼泪说:”播州不是一般人能居住的地方,而且梦得家还有母亲。我不忍心看到梦得的困苦,他无法把这种情况禀告给母亲,而且也绝没有母子都去播州的道理。“他决定向朝廷请求,准备呈递奏章,情愿拿柳州换播州,即使再次获罪,死也无憾。恰巧有人把梦得的情况上奏皇上,梦得于是被改派去连州任刺史。唉,士人在困境中就显得出操守和道义。如今那些平日居住在里巷中的人,彼此倾慕相好,吃喝游乐相互应酬,恭维讨好,强装笑语以示谦虚,手拉着手简直像要掏心挖肺给对方看,指着青天白日流泪发誓,不论死活谁也不做对不起谁的事,简直像真的一样可信。可是一旦遇到细小的利害冲突,哪怕只有像汗毛头发那样的小事,就翻脸不认人;对方掉进陷阱,不伸一下手相救,反倒把他向下推,还投下石头。这样的人,到处都是呀。这就是野蛮人甚至禽兽都不忍心作,可是那些人却自以为得计。他们听到子厚的风范,也应该感到一点羞愧吧!

子厚年轻的时候,勇于帮助别人,不看重、顾惜自己,以为建功立业可以立刻成功,因此受牵连被贬斥。既被贬谪,又没有人了解他,有权力、职位高的人又不推荐引进,所以最终死在荒僻辽远的地方。才能未被当世所用,政治主张不能在当时推行。假使子厚在御使台、尚书省时,自己谨慎保重,能像在当司马、刺史时一样,也就不会被贬斥;被贬斥后若有人极力保举他,一定会被重新起用,不再处于困境。可是如果子厚被贬斥的时间不长,困厄不达于极点,虽然功业上出人头地,可是,他的文学辞章,一定不会下苦功夫,达到像今天这样必能流传后代的水平。这是毫无疑问的。即使让子厚遂了心愿,在一个时期内出将入相,拿功名事业来换传世的文章,得失如何,一定有人能够明辨的。

子厚在元和十四年十一月初八去世,终年四十七岁。十五年七月初十,运回万年县祖坟旁安葬。子厚有两个儿子,大的叫周六,只有四岁,小的叫周七,子厚去世之后才出生的。两个女儿都还幼小。子厚的遗体能够回乡安葬,费用全是观察使河东人裴行立先生出的。行立有操守,有信用,和子厚是朋友。子厚对他也很尽心,到底倚仗了他的力量得以归葬。把子厚葬到万年县祖坟上去的,是他的表弟卢遵,卢遵是涿州人,性恭谨,对学问从不满足。自从子厚被贬谪以来,卢遵就跟随他和他住在一起,一直到他去世都没有离开。在他把子厚安葬好之后,又准备安排子厚家属往后的生活,可以说是一位有始有终的人。

铭文是:这里是子厚的安息处,又稳固,又安静,有利于他的后代子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