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古文观止鉴赏(中华古文化经典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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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宋文(1)

梅圣俞诗集序欧阳修

【导读】

本文是欧阳修为北宋初期著名诗人梅尧臣的诗集所写的一篇序言。

梅尧臣,字圣俞,北宋时著名的现实主义诗人,欧阳修的好友。梅死后,欧阳修将他的诗编为《梅圣俞诗集》,并写了这篇序言。序中突出地赞赏梅尧臣的诗歌才能,深切地同情梅尧臣的贫困处境,低昂顿挫,一往情深。序中提出的”诗穷而后工“的理论,概括了封建社会很多优秀作家的生活与创作道路,是一句有影响的文学评论方面的警句。

予闻世谓诗人少达而多穷[1],夫岂然哉?盖世所传诗者,多出于古穷人之辞也。凡士之蕴其所有,而不得施于世者,多喜自放于山巅水涯之外,见虫鱼草木风云鸟兽之状类,往往探其奇怪,内有忧思感愤之郁积,其兴于怨刺,以道羁臣寡妇之所叹[2],而写人情之难言,盖愈穷则愈工。然则非诗之能穷人,殆穷者而后工也。

予友梅圣俞[3],少以荫补为吏[4],累举进士,辄抑于有司[5],困于州县,凡十余年。年今五十,犹从辟书[6],为人之佐。郁其所蓄,不得奋见于事业。其家宛陵[7],幼习于诗,自为童子,出语已惊其长老,既长,学乎六经仁义之说。其为文章,简古纯粹,不求苟说于世[8]。世之人徒知其诗而已。然时无贤愚,语诗者必求之圣俞。圣俞亦自以其不得志者,乐于诗而发之,故其平生所作,于诗尤多。世既知之矣,而未有荐于上者。昔王文康公尝见而叹曰[9]:”二百年无此作矣!“虽知之深,亦不果荐也。若使其幸得用于朝廷,作为雅、颂,以歌咏大宋之功德,荐之清庙,而追商、周、鲁颂之作者,岂不伟欤!奈何使其老不得志,而为穷者之诗,乃徒发于虫鱼物类、羁愁感叹之言。世徒喜其工,不知其穷之久而将老也,可不惜哉!

圣俞诗既多,不自收拾。其妻之兄子谢景初,惧其多而易失也,取其自洛阳至于吴兴以来所作[10],次为十卷[B11]。予尝嗜圣俞诗,而患不能尽得之,遽喜谢氏之能类次也[B12],辄序而藏之。

其后十五年,圣俞以疾卒于京师,余既哭而铭之,因索于其家,得其遗稿千余篇,并旧所藏,掇其尤者六百七十七篇[B13],为一十五卷。呜呼!吾于圣俞诗,论之详矣,故不复云。

【注释】

[1]穷:潦倒不得志。[2]羁(jī)臣:宦游异乡或被斥退、放逐在外的官员。

[3]梅圣俞(1002~1060):北宋杰出的现实主义诗人。姓梅,名尧臣,圣俞是字。今安徽宣城人。[4]荫:子孙凭前辈功绩得到一定的官职,称为”荫“。[5]有司:指主考官员。[6]辟书:聘书。[7]宛陵:今安徽宣城县。[8]说:同”悦“,取悦,迎合。[9]王文康公:指曾任洛阳留守的王曙,”文康“是他的谥号。梅圣俞做过他的下属,并受到他的赏识。[10]吴兴:在今浙江省嘉兴市。[B11]次:编排。[B12]遽(jù)喜:惊喜。遽,急。[B13]掇(duō):拾取。

【译文】

我听世上的人说,诗人很少有仕途显达的,大多数都困窘潦倒。难道是这样吗?原来世上流传的诗篇,大都出自古代失意诗人的笔下。大凡胸怀才智而不能施展的士人,多数都喜欢纵情于山水之间,看见虫鱼草木风云鸟兽一类的东西,常常探寻它们奇异独特之处,内心有忧愤的情绪郁积,于是借物起兴,表示出怨恨和讽刺,借以抒发贬谪外地的臣子和寡妇的哀叹,描绘出难以言传的情怀,因而越是困窘潦倒,诗就越发高明。这样看来,就不是诗能使人失意图顿,大约是失意图顿之后才能写出好诗来。

我的朋友梅圣俞,年轻时因先世的功绩而补缺做了小官吏,多次参加进士考试,总是受到主考官的压抑,困在州县做小官,一共十多年,如今年龄快到五十了,还是接受聘书,做别人的幕僚。才学郁积胸中,不能在事业上展现。他的家乡在宛陵,幼年就学习诗歌,从孩童之时起,写出来的诗就已经使前辈惊讶;长大之后,学习六经的仁义学说;他写文章,简洁古雅,纯正精粹,不求苟且取悦于世,因此世上的人只是知道他的诗罢了。但当时不管是贤明还是愚笨的人,谈到诗的人必定向圣俞求教,圣俞自己也欢喜把不得志的感情以诗歌抒发出来,所以,他平生写的作品,诗歌特别多。世上的人已经了解他了,却没有人向朝廷推荐。从前王文康公曾经看了他的诗,并赞叹说:”两百年来没有这样的好诗了!“虽然这么深切地了解他,最后还是没推荐。假使他能有幸得到朝廷任用,写出《雅》、《颂》一类诗章,来歌颂大宋的功德,奉献到宗庙,能赶上《商颂》、《周颂》、《鲁颂》的成就,岂不是很伟大的嘛!怎么使他直到老也不得志,而写潦倒失意的诗篇,只是以虫鱼之类来抒发沦落悲愁的感叹呢?世人只是喜爱这些诗篇的高明,却不知道他长期失意困窘而要老了,能够不惋惜吗?

圣俞的诗很多,自己又不整理,他的内兄的儿子谢景初,担心它们太多,容易散失,便取出他从洛阳到吴兴这段时间中所作的诗篇,编成十卷。我曾经非常喜爱圣俞的诗,担心不能全部得到,谢景初能够为他分类编定,使我意外的惊喜。于是写了这篇序,并且把诗篇收藏起来。

十五年后,圣俞因病在京都逝世,我哭吊之后,给他作了一篇墓志铭,趁便向他的家属要圣俞的诗,得到他的遗稿一千多篇,连同原来收藏的,选择其中最好的六百七十七篇,分成十五卷。唉!我对于圣俞的诗,评论得很详细,所以就不再说了。

送杨真序欧阳修

【导读】

这是欧阳修送别友人杨真的一篇赠序。文中着力描写的是琴声陶冶感情的力量。作者从多方面利用比喻进行联想,把音乐中传达出来的复杂、抽象的感情表现得非常具体,而这一切又与对友人的关心紧紧地结合在一起。

全文感情真挚,语言简洁,叙写细致曲折,具有欧阳修散文特有的舒缓纡徐风格,颇堪诵读。其对琴音的描写,生动、形象、精采、传神,是本文中的得意之笔。

予尝有幽忧之疾[1],退而闲居,不能治也。既而学琴于友人孙道滋[2],受宫声数引,久而乐之,不知其疾之在体也。

夫琴之为技小矣,及其至也,大者为宫,细者为羽[3]。操弦骤作,忽然变之,急者凄然以促,缓者舒然以和。如崩崖裂石,高山出泉,而风雨夜至也;如怨夫寡妇之叹息,雌雄雍雍之相鸣也。其忧深思远,则舜与文王、孔子之遗音也[4];悲愁感愤,则伯奇孤子、屈原忠臣之所叹也。喜怒哀乐,动人必深;而纯古淡泊,与夫尧舜三代之言语,孔子之文章,《易》之忧患、《诗》之怨刺无以异。其能听之以耳,应之以手。取其和者,道其湮郁[5],写其幽思[6],则感人之际,亦有至者焉。

予友杨君[7],好学有文,累以进士举,不得志。及从荫调[8],为尉于剑浦[9],区区在东南数千里外,是其心固有不平者。且少又多疾,而南方少医药,风俗饮食异宜。以多疾之体,有不平之心,居异宜之俗,其能郁郁以久乎?然欲平其心,以养其疾,于琴亦将有得焉。故于作琴说,以赠其行,且邀道滋酌酒进琴以为别。

【注释】

[1]幽忧:过度忧劳。[2]孙道滋:作者朋友,生平不详。[3]羽:五声音阶的第五音阶,相当于简谱的”6“。[4]舜与文王、孔子之遗音:相传舜、周文王、孔子都善于弹琴。[5]道:同”导“,疏导。湮(yīn):阻塞。[6]写:通”泻“,宣泄。[7]杨君:即杨寅(zhī),字审贤,合肥(今属安徽)人,仁宗庆历二年(1042)举进士。[8]荫:凭借前辈功勋而得官。[9]尉:县尉:辅佐县令,掌一县军事。

【译文】

我曾经得过过度忧劳的病,辞官闲居,仍然不能治好。后来向朋友孙道滋学习弹琴,学会了五声的几个曲谱,时间一长,便喜欢上了弹琴,竟不知道那疾病还在身上。

弹琴,作为一种技艺来说,是渺小的,可是达到极高的境界时,声音洪亮的是宫调,声音尖细的是羽调。拨动琴弦,骤然发声,忽然地声随情变,调子急的凄凉而短促,调子缓的从容而平和。如同山崖崩塌,岩石开裂,高山涌出泉水,风雨夜晚来临;又像怨夫寡妇的叹息,或雌鸟和雄鸟在一块儿欢乐地叫着。那深长的忧愁,悠远的思绪,是舜和文王、孔子的遗音;那悲愁感情的情怀,是孤子伯奇、忠臣屈原的叹息。那喜怒哀乐的情绪必定深深打动人心;而它的纯厚古雅、淡泊,和那尧、舜以及夏、商、周三代的语言,孔子的文章,《周易》的忧患,《诗》的怨恨和讽刺,没有什么区别。它能够用耳朵欣赏,用手来应合。如果选择那种平和的曲调,才疏导内心的郁闷,排遣心中的幽思,那么,在感动人心之际,也能达到极至。

我的朋友杨真君,喜欢学习,会写文章,屡次以进士身分被推荐,却不得志。等到依靠祖上的恩荫,才调到剑浦做县尉,一个小小的地方,又远在东南几千里以外,这样他的内心会产生出不平。况且,他年轻时就常常生病,而南方又缺少医药,风俗和饮食不同,他都不能适应。以经常生病的身体,不愉快的心情,而生活在不能适应的风俗当中,怎么能够抑郁不乐地长久支持下去呢?但是要想使心情愉快,把病养好,在弹琴方面将会有收获的。所以我写这篇说琴的文章,用来赠别,并且邀请了道滋,喝一杯酒,弹一回琴,就这样来告别。

五代史伶官传序欧阳修

【导读】

本文是欧阳修编撰的《新五代史·伶官传》的序言。《新五代史》是欧阳修编撰的一本史书。《伶官传》是其中的一篇合传,记载了伶人敬新磨、景进、史颜琼、部从谦等为后唐庄宗李存勖所宠幸最后导致败政乱国的史实。本文是传前的一段总序。

本文提出”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祸患常积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新溺“等著名论点,着重从政治生活中寻找国家兴亡成败的原因。文章反复运用盛衰对比、欲抑先扬的手法和感叹句式,寄寓作者的深切感慨。

呜呼!盛衰之理,虽曰天命,岂非人事哉!原庄宗之所以得天下[1],与其所以失之者,可以知之矣。

世言晋王之将终也[2],以三矢赐庄宗而告之曰:”梁,吾仇也[3];燕王[4],吾所立,契丹与吾约为兄弟,而皆背晋以归梁[5]。此三者,吾遗恨也。与尔三矢,尔其无忘乃父之志[6]!“庄宗受而藏之于庙,其后用兵,则遣从事以一少牢告庙[7],请其矢,盛以锦囊,负而前驱,及凯旋而纳之。

方其系燕父子以组[8],函梁君臣之首,入于太庙,还矢先王,而告以成功,其意气之盛可谓壮哉!及仇雠已灭。天下已定;一夫夜呼,乱者四应[9],仓皇东出,未见贼而士卒离散,君臣相顾,不知所归,至于誓天断发,泣下沾襟,何其衰也!岂得之难而失之易欤?抑本其成败之迹,而皆白于人欤?

《书》曰:”满招损,谦得益。“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自然之理也。故方其盛也,举天下之豪杰,莫能与之争;及其衰也,数十伶人困之,而身死国灭,为天下笑。夫祸患常积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岂独伶人也哉!

【注释】

[1]原:推究、研究。庄宗:指五代时后唐庄宗李在勖(xù)。[2]晋王:李存勖的父亲李克用。[3]梁:指五代时由朱温所建立的后梁。[4]燕王:指唐末卢龙节度使刘仁恭。[5]而皆背晋以归梁:指后来契丹又背弃盟约,助梁攻晋。[6]乃:你的。[7]一少牢:古时祭祀时用一只羊一头猪作祭品时,称”一少牢“。[8]组:丝绳。[9]一夫夜呼,乱者四应:公元926年,后唐驻扎在贝州(今河北清河县)的士兵以皇甫晖为首发动暴乱,随后,有赵太等相继叛乱。

【译文】

啊!强盛和衰亡的道理,虽说是天意,难道不也是由于人事吗?推究后唐庄宗得到天下和失掉天下的原因,就可以明白了。

世上人说晋王临终之际,拿出三枝箭赐给庄宗,并告诉他说:”梁,是我的仇人;燕王是我举荐扶植起来的,契丹曾经和我订立盟约,结拜为兄弟,可是他们都背叛我而归附梁。这三件事,是我死了也抱恨的。给你三枝箭,你一定不能忘了你父亲的心愿。“庄宗接过了三枝箭,并把它保存在宗庙里。此后每逢作战,就派遣官员用羊和猪各一头去祭告宗庙,恭敬地拿出箭来,装在锦囊里面,背负着箭在前面开路,等获胜归来再把箭放进宗庙里。

当他用丝绳绑住燕王父子,用木盒装着梁王君臣的首级,进到宗庙,把箭送回先王灵前,报告成功的消息时,那旺盛的意气真是豪壮啊!等到仇敌已经消灭,天下已经平定,一个人在夜间振臂一呼,叛乱的人从四方响应,于是张惶失措地向东出兵,还没看见叛贼,士兵四下逃散,君臣面面相觑,不知归向哪里,以至于将领们割下头发,对天发誓,君臣哭泣,泪湿衣襟,这是多么悲惨呀!难道是得到天下难而失去天下易吗?或许推究他的成功和失败的事实,都是由于人的缘故吧?

《尚书》上说:”自满招来损害,谦虚使人受益。“忧患劳苦可以使国家强盛;安逸享乐可以使自己灭亡,这是自然的道理。所以,当他正值强盛的时候,普天下的英雄豪杰没有人能够和他抗争;到他衰败的时候,几十个伶人围困他,就弄得丧生灭国,被天下的人耻笑。祸患常常是由一些微小的事积累而成的,聪明勇敢的人往往被自己沉溺偏爱的人或事所困扰,哪里仅仅是伶人啊!

五代史宦者传论欧阳修

【导读】

本文是欧阳修编撰的《新五代史·宦者传》的序论。宦官专权,祸国殃民,是中国历代封建王朝没落时期的普遍现象,由来已久,为害惨烈。到汉、唐两代,宦官之祸已达极点。

本文总结了历史经验,将女色与宦官相提并论,通过对比,论证了宦官之祸的严重性及其产生的根源,告诫当代及后世统治者引以为鉴。通篇运用对比手法,议论层层深入且紧扣历史史实,具有较强的说服力。

自古宦者乱人之国[1],其源深于女祸。女,色而已。宦者之害,非一端也。盖其用事也近而习[2],其为心也专而忍[3],能以小善中人之意[4],小信固人之心,使人主必信而亲之。待其已信,然后惧以祸福而把持之。虽有忠臣硕士列于朝廷[5],而人主以为去己疏远,不若起居饮食、前后左右之亲为可恃也。故前后左右者日益亲,则忠臣硕士日益疏,而人主之势日益孤。势孤,则惧祸之心日益切,而把持者日益牢。安危出其喜怒,祸患伏于帷闼[6]。则向之所谓可恃者,乃所以为患也。患已深而觉之,欲与疏远之臣,图左右之亲近[7],缓之则养祸而益深,急之则挟人主以为质[8]。虽有圣智,不能与谋。谋之而不可为,为之而不可成,至其甚则俱伤而两败。故其大者亡国,其次亡身,而使奸豪得借以为资而起[9],至抉其种类尽杀以快天下之心而后已[10]。此前史所载宦者之祸常如此者,非一世也。夫为人主者,非欲养祸于内,而疏忠臣硕士于外,盖其渐积而势使之然也。夫女色之惑,不幸而不悟,则祸斯及矣。使其一悟,捽[B11]而去之可也。宦者之为祸,虽欲悔悟,而势有不得而去也。唐昭宗之事是已。故曰:”深于女祸者“,谓此也,可不戒哉!

【注释】

[1]宦者:即后代所谓太监,由阉割后的男子充任,在宫廷内侍奉皇帝及其家属。[2]习:亲狎。[3]忍:隐忍,不露其情。[4]中(zhòng):合。[5]硕士:品德高尚,学问渊博的人。[6]帷闼(tà):借指宫廷内。帷是帐子,闼是宫中小门。[7]图:设法对付。[8]质:人质。[9]资:借口。[10]抉:挖出。[B11]捽(zuó):揪。

【译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