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古文观止鉴赏(中华古文化经典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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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宋文(7)

曾巩(1019--1083),字子固,建昌南丰(今江西南丰县)人。进士及第,官至中书舍人,是欧阳修的门生,也列于”唐宋八大家“中,其文风与欧氏相近,文章结构平妥,柔婉细密。本文是作者感谢欧阳修为其祖父曾致尧写墓志铭的书信。文章从铭文特点说起,批评了当时阿谀墓中人的风气,然后对欧阳修表示了无限感激,并称赞了他的学问、修养。

本文在写作上环环相扣,层层推进,通过多次转折才归到主旨上来,充分体现了曾文布局严整,从容舒缓、纤徐百折的风格特征。

去秋人还,蒙赐书及所撰先大父墓碑铭[1]。反复观诵,感与惭并。

夫铭志之著于世[2],义近于史[3],而亦有与史异者。盖史之于善恶无所不书,而铭者,盖古之人有功德、材行、志义之美者,惧后世之不知,则必铭而见之,或纳于庙,或存于墓,一也。苟其人之恶,则于铭乎何有?此其所以与史异也。其辞之作,所以使死者无有所憾,生者得致其严[4]。而善人喜于见传,则勇于自立;恶人无有所纪,则以愧而惧。至于通材达识,义烈节士,嘉言善状,皆见于篇,则足为后法。警劝之道,非近乎史,其将安近?

及世之衰,人之子孙者,一欲褒扬其亲而不本乎理。故虽恶人,皆务勒铭以夸后世[5]。立言者既莫之拒而不为,又以其子孙之请也,书其恶焉,则人情之所不得,于是乎铭始不实。后之作铭者,当观其人。苟托之非人,则书之非公与是,则不足以行世而传后。故千百年来,公卿大夫至于里巷之士莫不有铭[6],而传者盖少。其故非他,托之非人,书之非公与是故也。

然则孰为其人而能尽公与是欤?非畜道德而能文章者无以为也[7]。盖有道德者之于恶人则不受而铭之,于众人则能辨焉[8]。而人之行,有情善而迹非,有意奸而外淑[9],有善恶相悬而不可以实指,有实大于名,有名侈于实。犹之用人,非畜道德者,恶能辨之不惑,议之不徇[10]?不惑不徇,则公且是矣。而其辞之不工,则世犹不传,于是又在其文章兼胜焉。故曰非畜道德而能文章者无以为也,岂非然哉?

然畜道德而能文章者,虽或并世而有,亦或数十年或一二百年而有之。其传之难如此,其遇之难又如此。若先生之道德文章,固所谓数百年而有者也。先祖之言行卓卓,幸遇而得铭,其公与是,其传世行后无疑也。而世之学者,每观传记所书古人之事,至于所可感,则往往衋然不知涕之流落也[B11],况其子孙也哉?况巩也哉?其追脪祖德而思所以传之之由[B12],则知先生推一赐于巩而及其三世[B13]。其感与报,宜若何而图之?

抑又思[B14],若巩之浅薄滞拙,而先生进之;先祖之屯蹶否塞以死[B15],而先生显之。则世之魁闳豪杰不世出之士[B16],其谁不愿进于门?潜遁幽抑之士[B17],其谁不有望于世?善谁不为,而恶谁不愧以惧?为人之父祖者,孰不欲教其子孙?为人之子孙者,孰不欲宠荣其父祖?此数美者,一归于先生。既拜赐之辱[B18],且敢进其所以然。所论世族之次,敢不承教而加详焉?愧甚,不宣。

【注释】

[1]先大父:指曾巩已故的祖父曾致尧。曾致尧,字正臣,宋太宗太平兴国八年(983)进士,历任秘书丞、转运使、尚书户部郎中等职。卒赠右谏议大夫。[2]铭志:墓铭和墓志。[3]义:意义。[4]致其严:《孝经·纪孝行》云:”祭则致其严。“致,表达。严,尊敬。[5]勒铭:把铭文刻在碑上。勒,刻。[6]公卿大夫:泛指达官贵人。里巷之士:指平民。[7]畜:同”蓄“,积聚,包蕴。这里是”富有“的意思。[8]众人:一般的人。[9]淑:善良。[10]徇(xún):曲从,偏私。[B11]衋(xì)然:伤痛的样子。[B12]脪(xī):仰慕。[B13]三世:指祖、父与自己三代。[B14]抑:作语助,用在句首,无义。[B15]屯(zhūn)蹶:艰难颠仆、频受挫折的样子。否(pǐ)塞:困厄不得志。[B16]魁闳(hóng):俊伟。不世出:不常出现,世不经见。[B17]潜遁:避世隐居。[B18]拜赐:指接受赐予书信及碑文。辱:有辱于赐者,意为对受赐者来说是荣幸。古人书信中常用作谦词。

【译文】

去年秋天我派去的人已回来,承蒙您赐予书信并为我先祖父撰写的墓碑铭。我反复阅览诵读,心头真是感激与惭愧交集。

铭志的著称后世,是因为它的意义与史传相接近,但也有与史传不同的地方。因为史传对人的善恶没有不加以记载的,而铭文呢,因为古代功勋道德卓著、才能操行出众、志气道义高尚的人,怕后世人不知道,就一定要刻铭来显扬,有的纳藏在家庙里,有的存放在墓中,其用意是一样的。如果那是个恶人,那么还刻什么铭文呢?这就是铭与史传不同的地方。铭文的撰写,为的是使死者没有什么可遗憾的地方,生者得以表达自己的尊敬之情。而行善的人喜欢自己的言行得到流传,就发奋有所建树;作恶的人没有什么可以记载下来的,就会感到惭愧和恐惧。至于博学多才、见识通达的人,忠义刚烈、节操高尚之士,他们美好的言语和善良的行为,都表现在铭文里,就能够被后人所效法。铭文警戒和劝勉的作用,不与史传相近,那么又与什么体裁相近呢?

到了世风衰微的时候,为人子孙的,一味地只要褒扬他们死去的亲人而不顾事理。所以即使是恶人,都一定要立碑刻铭,用来向后人夸耀。撰写铭文的人既不能拒绝而不写,又因为死者的子孙的请托,如果直书死者的恶行,从人情上讲不能这样做,这样铭文就开始有不真实的言辞。后代要撰写碑铭的人,常要观察一下作者的为人。如果请托的人不适当,那么要撰写碑铭的人,常要观察一下作者的为人。如果请托的人不适当,那么他写的铭文就不会公正和正确,就不足以流行于世而传之后代。所以千百年来,尽管上到公卿大夫下至里巷小民死后无不有碑铭,但流传于世的很少。这个原因不是别的,正是请托了不适当的人。撰写的铭文不公正、不正确的缘故。

然而怎样的人才能做到完全公正与正确呢?不是有道德素养而且善于写文章的人是做不到的。因为有道德的人对于恶人就不会接受请托而撰写铭文,对于平常人则能加以辨别。而人们的品行,有内心善良而表现却不怎样好,有内心奸恶而外表善良的。有善行恶行相差悬殊而不可以确指的;有实际大过名声的,有名声超过实际的。好像任用人才,不是有道德的人怎么能辨别清楚而不受迷惑,议论公允而不徇私情呢?不受迷惑。不徇私情。就能公正和正确了。但是如果铭文的文词不精芙,那么仍然不会流传于世,这样又要求他在写作文章上也兼有能力。所以说不是有道德而且善于写文章的人是做不到的,难道不是这样吗?

但是有道德素养而且善于写文章的人,虽然有时会同时出现,但也许有时几十年或一二百年才出现一个。铭文的流传是如此的困难,遇上理想的铭文作者又是如此困难。像先生这样的道德文章,固然是所说的几百年才出现的。先祖的言行不同于众,有幸遇上先生而得以写成碑铭,铭文公正并且正确,它将流传当代和后世是毫无疑问的。而世上的学者,每当阅读传记所载古人事迹的时候,看到其中的感人之处,就往往感伤痛苦得不知不觉地流下了眼泪,何况是死者的子孙呢?又何况是我曾巩呢?我追怀先祖的德行而想到碑铭所以能传之后世的原因,就知道先生惠赐我一篇碑铭而恩泽推及到我家祖孙三代。这感激与报答之情,我应该怎样来使它实现呢?

我又想,像我曾巩这样学识浅薄、才能庸陋的人,而先生还造就提高我;我先祖这样频受挫折终生不得志而死的人,而先生还写了碑铭来显扬他。那么世上的俊伟豪杰、世不经见之士,他们谁不愿意投入您的门下;避世隐居、抑郁不得志,他们谁不希望名声流传于世?好事谁不想做,而恶事谁不感到惭愧害怕呢?做人父亲、祖父的,谁不要教育好自己的子孙?做人子孙的,谁不想要荣耀显扬自己的父祖?这件件荚事,应当全归功于先生。我已荣幸地得到了您的赐予,并且冒昧地向您陈述自己所以感激的道理。来信所论及的我的家族的辈次,我怎敢不听从您的教诲而详细加以考究呢?很惭愧,说不出无限的感激。

赠黎安二生序曾巩

【导读】

本文是作者给两个年轻人写的赠序。文章针对黎安二生因循古道,苦读圣贤书,而被乡人耻笑,提出二人不应与世俗同流合污,而应坚持学习古文。曾巩是北宋古文运动的领袖人物之一。他提出作文要志于道,不取悦于世俗,不要怕嘲笑,这是一项很重要的主张。文章从”迂阔“二字生发出一篇议论,结合自己的体会娓娓而谈,循循善诱。文章言简而意赅,事备而理明。

赵郡苏轼[1],予之同年友也。[2]自蜀以书至京师遗予[3],称蜀之士曰黎生、安生者。既而黎生携其文数十万言,安生携其文亦数千言,辱以顾予。读其文,诚闳壮隽伟[4],善反复驰骋,穷尽事理,而其材力之放纵,若不可极者也。二生固可谓魁奇特起之士,而苏君固可谓善知人者也。

顷之,黎生补江陵府司法参军[5],将行,请予言以为赠。予曰:”予之知生,既得之于心矣,乃将以言相求于外邪?“黎生曰:”生与安生之学于斯文[6],里之人皆笑以为迂阔[7]。今求子之言,盖将解惑于里人。“予闻之,自顾而笑。夫世之迂阔,孰有甚于余乎?知信乎古,而不知合乎世;知志乎道,而不知同乎俗,此予所以困于今而不自知也。世之迂阔,孰有甚于予乎?今生之迂,特以文不近俗,迂之小者耳,患为笑于里之人[8]。若予之迂大矣,使生持吾言而归,且重得罪[9],庸讵止于笑乎?然则若予之于生,将何言哉?谓予之迂为善,则其患若此;谓为不善,则有以合乎世,必违乎古,有以同乎俗,必离乎道矣。生其无急于解里人之惑,则于是焉,必能择而取之。遂书以赠二生,并示苏君,以为何如也。

【注释】

[1]赵郡:治所在今河北赵县。[2]同年:旧称同科考中的人为同年。[3]”自蜀“句:苏轼扶父丧回原籍眉山,给曾巩写的信。[4]闳(hóng)壮:宏大。[5]补:旧指官吏有缺额时选员补充。司法参军:负责狱讼的地方低级官员。[6]斯文:指当时欧阳修、苏轼等所倡导的古文。[7]迂阔:不切实际。[8]患:担心。[9]重:更加。

【译文】

赵郡人苏轼,是我同科中试的好友。他从蜀地写了一封信带到京城送给我,称赞蜀地的读书人黎生和安生。不久黎生带着他的文章几十万字,安生也带着他的文章几千字,屈尊来看望我。我读他们的文章,确实是气魄宏大言辞隽伟,善于纵横驰骋,详尽透彻地说明事理,而他们才力的奔放纵逸,仿佛没有尽头一样。这两位确实称得上是奇伟卓越的人士,而苏君确实称得上是善于发现人才的人。

不久,黎生补官为江陵府司法参军,将要出发,请我写几句话作为赠言。我说:”我对你的了解,已经在内心深处知道了,难道还要我用外在的言语表达出来吗?“黎生说:”我与安生学习古文。乡里的人都嘲笑我们,认为我们迂阔。现在请求您的赠言,是为了解除乡里人的困惑。“我听了这话,自己看着好笑。要说世上的迂阔,还有比我更严重的吗?我只知道相信古代的东西,而不知道要符合当世;只知道有志于道,而不知道与世俗一致,这就是我在当世遭受困顿却自己还不领悟的原因。世上的迂阔,还有谁比我更严重的呢?现在你们的迂阔,只是因为所写的文章与世俗不相近,这是迂阔中小的,所担心的不过是为乡里人所嘲笑。像我的迂阔,那就太大了,假使你们把我的话带着回去,将更加得罪于世俗,哪里只是遭到嘲笑而已呢?那么像我这样的对你们将说些什么话呢?如果说我的迂阔是好事,那么就会有这样的害处;如果说我的迂阔是不好的,那么就迎合世情,但必然违背古人的信条,和世俗相同,但必然背离道的准则。请你们不要急于为乡里人解除困惑,那么在这件事上,就必然会做出选择和取舍。我就把这些话写下来赠给两位,并请给苏君一看,认为我的看法如何。

读孟尝君传王安石

【导读】

王安石(1021-1086),字介甫,号半山,抚州临川(今江西临川县)人,进士及第,官至中书门下乎章事(宰相),在宋神宗的支持下,进行了多方面的改革。晚年,退居金陵(今南京)。封荆国公,死后追封舒王。他的诗文简劲峭拔,是”唐宋八大家“之一。

本文是王安石读《史记》卷七十五的《孟尝君列传》后所写的一篇短小精悍的读后感。孟尝君是战国时齐国贵族田文的封号,他门客众多,历来受到人们曲称道,而本文却旨在破”孟尝君能得士“的世俗之见,指出鸡鸣狗盗之徒并不能作为国家的栋梁之”士“。进而提出真正的人才应该具有经邦济世的雄才大略。

全文不足90字,却起承转合,抑扬顿挫,宇字警策。

世皆称孟尝君能得士[1],士以故归之,而卒赖其力以脱于虎豹之秦。嗟乎!孟尝君特鸡鸣狗盗之雄耳[2],岂足以言得士?不然,擅齐之强,得一士焉,宜可以南面而制秦[3],尚取鸡鸣狗盗之力哉?鸡鸣狗盗之出其门,此士之所以不至也。

【注释】

[1]得士:指孟尝君能”礼贤下士“,收揽士人,得到士人的拥戴。[2]鸡鸣狗盗:据《史记·孟尝君列传》记载,秦昭王听说孟尝君很贤能,请他做秦相,后因遭谗被囚。孟尝君派人向秦昭王的宠妃求救。那位宠妃要他拿早已送给秦昭王的一件价值干金的狐裘作为报酬。盂尝君手下一个会学狗叫的门客,夜人秦宫盗取狐裘,献给了那位宠妃,才使他们得释逃走。他们一行逃至函谷关时正值夜半,按规定关门要等鸡啼时才开。而这时后面追兵将到,又有门客学鸡叫,骗得开启关门,他们一行才逃回齐国。雄:首领。[3]南面:居帝位。古代以面向南为尊位。帝王的座位面向南,故称居帝位为南面。制秦:降服秦国。意谓使秦国国君向齐国国君朝拜称臣。

【译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