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都称道孟尝君能够得到士人的欢心,士人因此而依附他,而他最终也是依靠士人们的力量从虎豹一样凶暴的秦国逃脱出来。唉!孟尝君只不过是那些鸡鸣狗盗之徒的首领罢了,哪里说得上能够得到士人呢?不是这样的话,他具有齐国强大的力量,只要得到一个士人,就应该并且可以以南面帝王的姿态而制伏秦国,哪里还要用那些鸡鸣狗盗之徒的力量呢?那些鸡鸣狗盗之徒在他的门下出入,这就是士人不去投奔他的原因。
同学一首别子固王安石
【导读】
本文是王安石向好友曾巩的临别赠言,也是对曾巩《怀友》一文的回赠。当时王安石刚刚二十二岁,正是治学时期。文章表现了王安石和友人间相互倾服信赖,以期携手共进的情怀。文中主要是写曾巩,而把孙正之作为陪衬,并且把自己也写了进去,文章反复强调,参差起落,淡淡写来,却情真意切。作为一篇送别文章,它的立意是很高的,情意深长,耐人寻味。语言舒缓有致,笔调从容淡雅。
江之南有贤人焉,字子固,非今所谓贤人者,予慕而友之。淮之南有贤人焉,字正之[1],非今所谓贤人者,予慕而友之。二贤人者,足未尝相过也,口未尝相语也,辞币未尝相接也[2]。其师若友,岂尽同哉?予考其言行,其不相似者何其少也!曰:学圣人而已矣。学圣人,则其师若友必学圣人者。圣人之言行,岂有二哉?其相似也适然[3]。
予在淮南,为正之道子固,正之不予疑也,还江南,为子固道正之,子固亦以为然。予又知所谓贤人者,既相似又相信不疑也。
子固作《怀友》一首遗予,其大略欲相扳以至乎中庸而后已[4]。正之盖亦尝云尔。夫安驱徐行[5],轥中庸之庭[6],而造于其室[7],舍二贤人者而谁哉?予昔非敢自必其有至也,亦愿从事于左右焉尔,辅而进之,其可也。
噫!官有守[8],私有系[9],会合不可以常也。作《同学》一首别子固,以相警且相慰云。
【注释】
[1]正之:即孙侔,字正之,吴兴(今属浙江)人。一生隐逸不仕。[2]辞:书信。币:缯帛,古人常用作礼物。[3]适然:应该,恰好。[4]扳(pān):通”攀“,援引。中庸:不偏为中,不变为庸,即不偏不倚,循常守则。[5]安驱徐行:稳步前进的意思。[6]轥(lìn):车轮,这里用作动词。[7]造于其室:这里比喻学习由浅人深的两个阶段。[8]守:职守。[9]系:牵制,指系念的琐事。
【译文】
江南有一位贤人,字子固,不是现在通常所说的那种贤人,我景仰他并以他为朋友。淮南有一位贤人,字正之,不是现在通常所说的那种贤人,我景仰他并以他为朋友。这两位贤人,足不曾登门相访,口不曾相互交谈,书信、礼物也不曾交换过。他们的老师和朋友,难道都相同吗?我观察他们的言语和行动,他们不相同的地方太少了。我说:这是学习圣人的结果罢了。效法圣人,那么他们的老师和朋友必定也是学习圣人的。圣人的言行,难道会有两样的吗?他们的相似也是当然的了。
我在淮南,向正之介绍子固,正之不怀疑我说的话。回到江南,向子固介绍正之,子固也认为我的话对。我又由此知道被称为贤士的人,既相似又互相信任。
子固作了一篇《怀友》送给我,文章的大意是要互相援引以期达到中庸之道的境界才罢休。正之也曾经这样说过。安详地驾车稳稳地行进,通过中庸的厅堂,然后到达它的内室,除了这两位贤人之外还有谁能做到呢?我从前不敢肯定自己能够达到中庸之道的境界,却也愿意跟随你们的左右从事学习,在你们的帮助下朝着这个方向前进,也就可以了。
啊!做官有守着的职责,私人有羁绊的琐事,友朋间的相聚不可以经常得到。作《同学》一首给子固作为临别赠言,用来互相勉励并互相安慰。
游褒禅山记王安石
【导读】
本文是作者在宋仁宗至和元年七月去京师途中路过褒禅山时所写的游记。褒禅山在今安徽省含山县北十五里。本文通过记游褒禅山华山洞的见闻,说明两个问题:一是做事不能浅尝辄止、半途而废,要深入探索,百折不回;二是不能道听途说、以讹传讹,主张探求本源,深思慎取。文章游记和议论相互渗透,事中寓理,层层深入,令人折服。
本篇以具体形象的记游来论证抽象的道理,在游记中别具一格。它的叙事与议论结合得很紧密,字字句句,互相呼应。
褒禅山亦谓之华山。唐浮图慧褒始舍于其址[1],而卒葬之,以故其后名之曰”褒禅[2]“。今所谓慧空禅院者,褒之庐冢也。距其院东五里。所谓华山洞者,以其乃华山之阳名之也[3]。距洞百余步[4],有碑仆道[5],其文漫灭[6],独其为文犹可识,曰”花山“。今言”华“如”华实“之”华“者,盖音谬也。
其下平旷,有泉侧出,而记游者甚众[7],所谓”前洞“也。由山以上五六里,有穴窈然[8],入之甚寒,问其深,则其好游者不能穷也,谓之”后洞“。予与四人拥火以入,入之愈深,其进愈难,而其见愈奇。有怠而欲出者,曰:”不出,火且尽。“遂与之俱出。盖予所至,比好游者尚不能十一[9],然视其左右,来而记之者已少。盖其又深,则其至又加少矣。方是时,予之力尚足以入,火尚足以明也。既其出,则或咎其欲出者[10],而子亦悔其随之,而不得极乎游之乐也。
于是予有叹焉。古人之观于天地、山川、草木、虫鱼、鸟兽,往往有得,以其求思之深而无不在也。夫夷以近,则游者众;险以远,则至者少。而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B11],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有志矣,不随以止也,然力不足者,亦不能至也;有志与力,而又不随以怠,至于幽暗昏惑而无物以相之[B12],亦不能至也。然力足以至焉,于人为可讥,而在己为有悔;尽吾志也而不能至者,可以无悔矣,其孰能讥之乎?此予之所得也。
予于仆碑,又以悲夫古书之不存[B13],后世之谬其传而莫能名者[B14],何可胜道也哉[B15]!此所以学者不可以不深思而慎取之也。
四人者:庐陵萧君圭君玉[B16],长乐王回深父[B17],予弟安国平父、安上纯父[B18]。
【注释】
[1]浮图:印度古文字梵文的译音,也译作”浮屠“,有佛、佛教徒或佛塔等不同意义。这里指佛教徒(和尚)。慧褒:唐朝著名的和尚。他因喜爱含山县北的山水之美,遂筑室定舍。[2]禅:原为梵文”禅那“的省称,意思是静思,后来泛指与佛教有关的人和物,如禅寺、禅院等。[3]阳:古称山的南面为阳。[4]步:古代一种长度单位,这里泛指脚步的步。[5]仆(pū)道:倒在路上。[6]文:碑文。[7]记游者:指在洞壁上题字留念的人。[8]窈(yǎo)然:幽深的样子。[9]不能十一:不到十分之一。[10]咎:责怪。[B11]瑰(guī)怪:壮丽奇异。非常之观:平时很难看到的景观。[B12]相(xiàng):辅助。[B13]以:因。悲:感叹。
[B14]名:说。[B15]胜(shēng):尽,完全。[B16]庐陵:今江西吉安。萧君圭:字君五,事迹不详。[B16]长乐:郡治在今福建闽侯。王回:字深父,北宋学者。[B18]安国:王安国,字平父,王安石的长弟。安上:王安上,字纯父,王安石的幼弟。
【译文】
褒禅山也叫做华山。唐代和尚慧褒开始在这里建造房舍,他死后又埋葬在这里,因为这个缘故,在慧褒之后人们就称呼它叫”褒禅山“。现在所谓的慧空禅院,是慧褒的庐舍和坟墓。距离这院子以东五里,有个叫”华山洞“的地方,因它在华山的南面,所以这样命名。距离洞口一百多步,有块石碑倒在路旁,碑文已经模糊不清,只有个别文字——”花山“还可辨认。现在念”华“为”华实“的”华“,大概是读音错了。
洞下地势平整宽广,有股泉水从侧壁流出,游人的题字很多,这就是人们所说的”前洞“。沿山而上五六里,有一个幽深的洞穴,走进洞里觉得很冷,问这洞的深度,就是那些喜好游玩的人也没有走到过尽头,人们称之为”后洞“。我与同游的四个人举着火把进去,越到深处,行走就越发困难,而看见的景致就越加奇妙。有一个疲乏了而想出去的人说:”如不出去,火把就快要烧完了。“大家就与他一起出来了。大概我所到达的地方,比起喜好游玩的人还不到十分之一,然而看山洞的左右壁,到过这里并记下姓名的人已经很少了。大概那更深的地方,能到达的人就更加少了。当这时候,我的体力还足以前进,火把还足以照明。已经退出洞后,就有人责怪那个提议出去的人,而我也后悔随他们一道退出,而不能尽情享受这次游玩的快乐。
于是我深有感叹。古人观察天地、山川、草木、虫鱼、鸟兽,往往都有收获,这是因为他们思考问题很深入,而且处处都能如此的缘故。道路平坦而距离又近,那么游人就多;道路艰难而距离又远,那么到的人就少。然而世上的奇特雄伟、壮丽怪异、不同寻常的景象,常常是在艰险遥远,而又是人们很少到达的地方。所以没有意志的人,是不能到达的;有意志,不随着别人中途停止而中止,然而体力不足的人,也是不能到达的;有意志和体力,并且又不随人怠惰中止,到了幽深昏暗的地方而没有东西来帮助他,也是不能到达的。然而能力足够到达而没有到达,别人就可以讥笑他,而自己也应该感到后悔的;尽了我的努力也还是不能到达,那就没有什么可以后悔的了,谁又能来讥笑呢?这就是我的心得。
我对于那块倒在路上的石碑,又因此而感叹古代典籍很多,不能保存下来,后代人因错就错传留下来而不能弄清真相的事情,哪里能说得完呢!这就是读书人不可以不深刻思考并慎重采用的道理。
同游的四个人是:庐陵人萧君圭字君玉,长乐人王回字深父,我的弟弟安国字平父、安上字纯父。
泰州海陵县主簿许君墓志铭王安石
【导读】
许平是个终身不得志的普通小官吏。他善趋时尚,屡次得到当朝显贵的推荐,本应一展才华,但最终结局又极其不幸,作者因此感叹君子贵在自己守节,随意趋时未必能被重用。铭文只有二十二个字,概括了许平一生的遭遇,最后却隐约地归之于天命,是一种无可奈何的辩解。
本文用了大量的议论之辞,充分表达出作者心中的愤懑与不平之感,笔调深沉含蓄,言下有未尽之意,耐人寻味。
君讳平,字秉之,姓许氏。余尝谱其世家[1],所谓今泰州海陵县主簿者也。君既与兄元相友爱,称天下[2],而自少卓荦不羁[3],善辨说,与其兄俱以智略为当世大人所器[4]。宝元时[5],朝廷开方略之选,以招天下异能之士,而陕西大帅范文正公、郑文肃公争以君所为书以荐[6],于是得召试。为太庙斋郎[7],已而选泰州海陵县主簿。贵人多荐君有大才,可试以事,不宜弃之州县。君亦尝慨然自许,欲有所为,然终不得一用其智能以卒。噫!其可哀也已。
士固有离世异俗[8],独行其意,骂讥笑侮,困辱而不悔。彼皆无众人之求[9],而有所待于后世者也[10]。其龃龉固宜[B11]。若夫智谋功名之士,窥时俯仰[B12],以赴势利之会,而辄不遇者,乃亦不可胜数。辩足以移万物,而穷于用说之时;谋足以夺三军[B13],而辱于右武之国[B14]。此又何说哉?嗟乎!彼有所待而不悔者,其知之矣!
君年五十九,以嘉佑某年某月某甲子[B15],葬真州之扬杨子县甘露乡某所之原[B16]。夫人李氏。子男瑰,不仕;璋,真州司户参军[B17];琦,太庙斋郎;琳,进士。女子五人,已嫁二人:进士周奉先、泰州泰兴令陶舜元[B18]。
铭曰:有拔而起之,莫挤而止之。呜呼许君,而已于斯[B19]!谁或使之?
【注释】
[1]世家:家族世系。[2]元:指许元,字子春,曾历知扬、越、泰州。[3]卓荦(luò):特出。[4]大人:对德高望重者的称呼。这里也指权贵人士。[5]宝元:宋仁宗赵祯的年号(1038—1040)。[6]范文正公:范仲淹,字希文,北宋著名政治家、文学家,卒谥文正。郑文肃公:郑戬(jiǎn),字天休,北宋大臣,卒谥文肃。[7]太庙斋郎:在皇帝的祖庙中掌管祭祀的小官。[8]离世异俗:超脱尘世,不同凡俗。[9]众人:指一般人。[10]有所待于后世者:指期望流芳于后世。[B11]龃龉(jǔyǔ):上下齿不相合。此处比喻与时不合。[B12]窥时俯仰:指窥测时机,随机应变。[B13]三军:全军,古代军队分为左、中、右三军。[B14]右武之国:崇尚武力的国家。[B15]嘉佑:宋仁宗赵祯的年号(1056-1063)。某甲子:即某日。古以干支记日。[B16]真州之扬子县:真州时属淮南路,州治扬子县(今江苏仪征)。原:墓地。[B17]司户参军:州郡的佐吏,主管民户。[B18]泰兴:今江苏泰兴。[B19]斯:代词,指主簿这个小官。
【译文】
君名平,字秉之,姓许。我曾经为他的家族世系编撰过家谱,他就是家谱上所载的现任泰州海陵县主簿的人。许君和他的哥哥许元以互相友爱而著称于天下,又从年轻的时候就卓越突出,而不拘小节,善于辨析论说,与他的哥哥都以智谋才略为当时德高望重的贵人所器重。宝元年间,朝廷开设”方略“的制举科目,用来招纳天下具有特殊才能的人,而陕西大帅范仲淹、郑戬争先将许君所写的文章向皇上推荐,于是许君得以被召参与应试,被任命为太庙斋郎,不久被选任为泰州海陵县主簿。达官贵人大多推荐许君有大才,可以任用担当政事,不应该把他弃置在外地州县任上;许君也常常激昂慷慨地称许自己,想要有所作为,然而终于没能得到一次施展他才智的机会就死去了。唉!多么可悲啊。
士人中本来就有超脱尘世,与习俗相违背,只按自己意愿行事,遭到谩骂、讥讽、嘲笑和轻侮,经历穷困屈辱而不悔恨的人。他们都是那种没有一般人的那些对于功名富贵的追求,而期望流芳于后世的人。他们与时不合乃是必然的。至于那些有智谋、有功名心的士人,窥测时机,随机应变,奔走于那些形势有利的场合,却总是得不到机遇的人,竟也不可尽数。辩说足以感化万物,却受困窘于看重游说的时代;智谋足以降服三军,却在崇尚武力的国家受到屈辱。这又怎样解释呢?唉!那些有所期望而不悔恨的人,可能是明白的了吧。
许君享年五十九岁,于嘉佑某年某月某甲子的那天,安葬在真州的扬子县甘露乡某处的墓地。夫人姓李。儿子许瑰,没有做官;许璋,任真州司户参军;许琦,任太庙斋郎;许琳,是进士。女儿五人,有二人出嫁;分别嫁给进士周奉先和泰州泰兴县令陶舜元。
铭文说:有人提拔并起用他,没人排挤并阻止他。唉,许君!你却终止落到这种境地。是谁使你落得这样的结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