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史记鉴赏(中华古文化经典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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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太史公自序(节选)

【原文】太史公曰:“先人有言[1]:’自周公卒五百岁而有孔子。孔子卒后至于今五百岁[2],有能绍明世[3],正《易传》,继《春秋》,本《诗》、《书》、《礼》、《乐》之际?‘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让焉[4]。”

上大夫壶遂曰[5]:“昔孔子何为而作《春秋》哉?”太史公曰:“余闻董生曰[6]:’周道衰废,孔子为鲁司寇[7],诸侯害之,大夫壅之。孔子知言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8],以为天下仪表: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以达王事而已矣[9]。‘子曰:’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纪,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存亡国,继绝世,补敝起废,王道之大者也。《易》著天地、阴阳、四时、五行[10],故长于变;《礼》经纪人伦[B11],故长于行;《书》记先王之事,故长于政;《诗》记山川、溪谷、禽兽、草木、牝牡、雌雄,故长于风[B12];《乐》乐所以立,故长于和;《春秋》辨是非,故长于治人。是故《礼》以节人,《乐》以发和,《书》以道事,《诗》以达意,《易》以道化,《春秋》以道义。拨乱世反之正,莫近于《春秋》。《春秋》文成数万,其指数千[B13]。万物之散聚[B14],皆在《春秋》。《春秋》之中,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胜数。察其所以,皆失其本已。故《易》曰:’失之毫厘,差以千里。‘故曰:’臣弑君,子弑父,非一旦一夕之故也,其渐久矣。‘故有国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前有谗而弗见,后有贼而不知。为人臣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守经事而不知其宜[B15],遭变事而不知其权[B16]。为人君父,而不通于《春秋》之义者,必蒙首恶之名。为人臣子,而不通于《春秋》之义者,必陷篡弑之诛,死罪之名。其实皆以为善为之,不知其义,被之空言而不敢辞[B17]。夫不通礼义之旨,至于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夫君不君则犯,臣不臣则诛,父不父则无道,子不子则不孝。此四行者,天下之大过也。以天下之大过予之,则受而弗敢辞。故《春秋》者,礼义之大宗也。夫礼禁未然之前,法施已然之后;法之所为用者易见,而礼之所为禁者难知[B18]。”

壶遂曰:“孔子之时,上无明君,下不得任用,故作《春秋》,垂空文以断礼义,当一王之法[B19]。今夫子上遇明天子,下得守职,万事既具,咸各序其宜。夫子所论,欲以何明?”

太史公曰:“唯唯,否否,不然。余闻之先人曰:伏羲至纯厚[B20],作《易》、《八卦》;尧、舜之盛,《尚书》载之,礼乐作焉;汤、武之隆,诗人歌之[B21]。《春秋》采善贬恶,推三代之德,褒周室,非独刺讥而已也。’汉兴以来,至明天子[B22],获符瑞[B23],建封禅[B24],改正朔[B25],易服色[B26],受命于穆清[B27],泽流罔极,海外殊俗,重译款塞[B28],请来献见者,不可胜道。臣下百官,力诵圣德,犹不能宣尽其意。且士贤能而不用,有国者之耻;主上明圣而德不布闻,有司之过也。且余尝掌其官[B29],废明圣盛德不载,灭功臣、世家、贤大夫之业不述,堕先人所言,罪莫大焉。余所谓述故事,整齐其世传,非所谓作也,而君比之于《春秋》,谬矣!”

于是论次其文。七年[B30],而太史公遭李陵之祸,幽于缧绁[B31]。乃喟然而叹曰:“是余之罪也夫!是余之罪也夫!身毁不用矣!”退而深椎曰:“夫《诗》、《书》隐约者,欲遂其志之思也。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B32];孔子厄陈、蔡,作《春秋》[B33];屈原放逐,著《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B34];孙子膑脚,而论兵法[B35];不韦迁蜀,世传《吕览》[B36];韩非囚秦,《说难》、《孤愤》[B37];《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来者。”于是卒述陶唐以来,至于麟止[B38],自黄帝始。

【注释】[1]先人:指司马迁的父亲司马谈。[2]孔子卒后至于今五百岁:崔适曰:“云‘五百岁’者,此以祖述之意比,所谓断章取义,不必以实数求也。由今观之,有孔子,而尧舜藉以祖述,文武藉以宪章;有太史公,而孔子列于世家,《儒林》表其经业,是孔子后不可无太史公,犹周公后不可无孔子也。”(《史记探源》)[3]绍:继承。明世:太平盛世。[4]小子:古时子弟晚辈对父兄尊长的自称。[5]壶遂:汉代天文学家,官至詹事,秩二千石,故称他为上大夫。曾经与司马迁一起编定《太初历》。[6]董生:即董仲舒(前179—前104),广川(今河北枣强东)人。西汉哲学家,今文经学大师,专治《春秋公羊传》,著有《春秋繁露》及《举贤良对策》等。司马迁少时曾拜他为师,学习《春秋公羊传》。[7]司寇:官名,掌管刑狱、纠察等事。[8]是非:是者是之,非者非之,指评论褒贬。[9]王事:犹言“王道”,儒家的理想政治。[10]五行:指金、木、水、火、土。[B11]经纪:整顿安排。人伦:指人与人之间的等级关系。[B12]牝牡(pìnmǔ):鸟兽雌性称牝,雄性称牡。风:教化。[B13]指:指归,条例。[B14]散聚:犹言“成败”、“盛衰”。[B15]经事:正常的事情。经,常也,寻常。[B16]权:变通。[B17]被之空言:指受到舆论谴责。[B18]这四句出于贾谊的《陈政事疏》。未然:还没有成为事实。[B19]当一王之法:汉代公羊派经学家们说,孔子当时虽然不在其位,但是他却实在起着一位“王者”的作用,即所谓“素王”。他的学说为后来的汉王朝预定了新法。[B20]伏羲:上古神话传说中的帝王,是他作出了《易经》中的八卦。[B21]诗人歌之:指《诗经》中的《商颂》、《周颂》、《大雅》,其中有些篇是歌颂商汤文武的。[B22]明天子:对当代皇帝的敬称,指汉武帝。[B23]符瑞:指所谓上天降的祥瑞,据说与人间君主登位等吉事相应。如元光元年的长星现,元狩元年的获白麟,元鼎元年的得宝鼎皆是。[B24]封禅:指历代帝王到泰山祭神。封,登泰山设坛祭天;禅,在山南梁父山上辟基祭地。[B25]改正朔:指使用新历法。正,一年的开始。朔,一月的开始。古代改朝换代时,新帝王有改正朔的习惯。[B26]易服色:指天子的车马改用新的颜色。古时改换朝代,规定以本朝崇尚的正色作为服用器物的颜色。[B27]穆清:清和之气,指天。[B28]重译款塞:重译,因语言不通而需辗转翻译。款,通“叩”。款塞,叩开塞门。[B29]尝掌其官:指为太史令。[B30]七年:从太初元年到天汉三年。[B31]幽于缧绁:即身处牢狱。[B32]“西伯拘”句:西伯即周文王。相传文王被商纣王拘禁在羑里时,推演《易》的八卦为六十四卦,即《周易》。[B33]“孔子”句:孔子曾被围困在陈、蔡,回鲁国后作《春秋》。厄:穷困。[B34]“左丘”句:左丘,即左丘明,春秋时鲁国史官,失明事不详。据说,《春秋左氏传》、《国语》,为左丘明作。[B35]“孙子”句:战国时,孙膑与魏将庞涓共同向鬼谷子学兵法,庞涓忌妒孙膑的才能,加以陷害,招他到魏国,截去他的膝盖。为报断足之辱,他才论述兵法。[B36]“不韦”句:吕不韦,秦丞相,后被秦始皇贬谪到蜀地。不韦做丞相时,曾召集宾客编写《吕氏春秋》一书,也称《吕览》。[B37]“韩非”句:韩非,战国后期著名思想家,法家学说集大成者,早年与李斯同在荀卿门下学习。秦始皇喜欢他的著作,入秦,为李斯诬陷,入狱而死。《说难》、《孤愤》篇都是入秦前写的,今见《韩非子》一书中。[B38]陶(yáo)唐:即陶唐氏,传说中远古部落名,尧为其领袖。《史记》实际上是从黄帝开始记载的。麟:指汉武帝猎获白麟的那一年,即元狩元年(前122)。孔子作《春秋》绝笔于鲁哀公获麟,《史记》有意模仿《春秋》,止于武帝获麟。

【译文】太史公说:“先人曾经说过:‘从周公死后五百年就有孔子。孔子死后到今天已经五百年了,有谁能够继续在太平圣明的时代考定《易传》,续写《春秋》,探求《诗》、《书》、《礼》、《乐》之间的本原而做著述?’它的意思是在我这里么?它的意思是在我这里么?我怎敢推辞呢!”

上大夫壶遂问:“从前孔子为什么写《春秋》呢?”太史公说:“我听董仲舒说:‘周朝政治衰微,孔子担任鲁国的司寇,推行王道,诸侯忌恨他,大夫阻挠他。孔子知道他的话没人采纳,政治主张无法实现,因此褒贬二百四十二年中发生的系列大事的得失,作为天下行事的标准:讥评天子,斥责诸侯,声讨大夫,都是用来阐明王道罢了。孔子说:’我想与其把是非褒贬的事情寄托于空口说白话,不如表现在具体事件中更为深刻显著明白。‘《春秋》这部书,上则阐明三王的治国之道,下则分辨人与人之间的伦理纲常,解释疑惑难明的事理,判明正确和错误,确定犹豫不决的事情,善者善之,恶者恶之,贤者贤之,不肖者贱之。已亡的国家把它恢复起来,已绝的世系把它延续起来,补救弊端,振兴已荒废的事业,这都是王道重要的内容啊!《易》谈天地、阴阳、四时、五行,所以它最擅长于讲变化;《礼》安排人们的等级关系,所以长于引导人们的行为;《尚书》记录先王的史迹,所以长于政事;《诗》记载山川、溪谷、禽兽、草木、牝牡、雌雄,所以长于讽喻;《乐》是礼乐建立的依据,所以长于陶冶性情;《春秋》明辨是非,所以长于治理百姓。因此,《礼》用来节制百姓,《乐》用来抒发平和的情感,《书》用来指导政事,《诗》用来表达思想,《易》用来说明客观事物发展变化的道理,《春秋》用来阐明仁义,治理乱世,使之复正,再没有比《春秋》更切近的了。《春秋》的文字有几万,它的要旨有几千条,万事万物或散或聚,都总汇在《春秋》一书里面。《春秋》一书之中,记载弑君的事件有三十六起,灭亡的国家有五十二个,四处流亡、不能保住自己国家的诸侯更是多得不可胜数。考察它的原因,都是丢掉了王道这个根本啊。所以《易》说:’失之毫厘,差之千里。‘所以说:’臣弑其君,子弑其父,并不是一朝一夕的原因,它的起始和发展已经很久了。‘一国的君主不可以不懂《春秋》,否则眼前有进谗言的人却看不见,身后有奸贼也不知道。做臣子的不可以不懂《春秋》,否则处理日常事务,而不知道采用适宜的方法,遇到意外的变化而不知道临机应变。做人的君主、父亲,却不通晓《春秋》的要义,必然蒙受罪魁祸首的名声;做人的臣下、儿子,却不通晓《春秋》的要义,必然陷入篡位弑君的极刑,得死罪的名声。其实他们本心都以为是件’善‘事才去做的,但由于不懂得《春秋》要义,以至于犯了错误,受到舆论谴责也不敢推辞。由于不通晓礼义的要旨,以至于做君的不像君,做臣的不像臣,做父的不像父,做儿子的不像儿子。这样,君不像君,就会被臣子侵犯;臣不像臣,就会被诛杀;父不像父,就没有道德规范;儿子不像儿子,就会不孝。这四种行为,是天下最大的过失。把天下最大的过失给他们,只好接受而不敢推辞。所以《春秋》是礼义的本原啊。由于礼教是防范于某些坏事未发生之前,法律是施行于某些坏事发生之后;从而法律所发挥的作用很容易被人看见,而礼教的防禁作用则较难被人理会。”

壶遂说:“孔子那个时候,上面没有贤明的君主,下面没人任用他,所以他作了《春秋》,留传下一些空口说白话的条文来裁断礼义,把它当成一种王法看待。今天你上面遇到圣明天子,下面得以保住您的太史令之职,万事都已具备,都各自安排在适当的位置上。您说的话,想用来说明什么道理呢?”

太史公说:“嗯,嗯,不,不,不是这样。我听先父说过:’伏羲氏时代最为纯真厚道,他作了《易》、《八卦》;尧、舜的盛世,《尚书》记载下来,《礼》、《乐》也兴起了;商汤、周武王时代的兴隆,诗人歌咏赞颂。《春秋》褒扬好的,贬斥邪恶,推崇三代的道德,表扬周室,它并不只是讽刺讥笑而已。汉朝兴起以来,直到当今圣明天子接位,得到上天的祥瑞,建坛祭神,使用新的历法,天子所使用的车马改用新的颜色,受命于上天,德泽流布,无所止极,连海外不同风俗的国家都经过几重翻译,前来边境上叩关请见,请求贡献物品拜见君主的人数,多得不可胜数。臣下百官,竭力颂扬圣上的明德,仍然不能够完全表达出来。况且,士人贤能却不能被重用,这是做国君的耻辱;皇上英明智慧而德行却没有被广泛传扬,这是官吏的过失啊。况且我曾任太史令,废弃英明智慧盛德不去记载,磨灭功臣、诸侯和贤大夫的功业不加表述,丢掉先父的遗教,罪过更大了。我所说的记述过去的事,整理编次他们的世系传记,并不是什么创作。先生把它与《春秋》相比,完全错了。”

于是我就编写这些文章。写了七年后,我突然遭到了李陵之祸,被囚闭在监牢之中。于是喟然长叹,说:“这是我的罪过吗?这是我的罪过吗?我的身体遭到毁坏,再没什么用啦!”平静下来深思道:“大凡《诗》、《书》隐约其辞的地方,都是作者志虑深思的地方。从前西伯(文王)被拘禁在羑里的时候,推演了《周易》;孔子被围困在陈、蔡的时候,后来作了《春秋》;屈原遭到放逐,赋了《离骚》;左丘失明,著了《国语》;孙膑受了截膝的刑法,就研究编辑兵法;吕不韦迁到蜀地,世上流传他的《吕览》;韩非被囚禁在秦国,写下《说难》、《孤愤》;《诗经》三百篇,大多是圣贤之人感情激发才创作的。这些人都是志向被压抑,不能实现他们的主张,所以记述往事,想作为后世的借鉴。”于是我就记述了陶唐以来的事情,上从黄帝开始,下到当今皇上猎获白麟的那一年为止。

【鉴赏】《太史公自序》是司马迁自述家世生平及关于写作《史记》的有关情况。他充满信心,要做孔子第二。孔子写过《春秋》,他也要写一部《春秋》第二的《史记》。本文通过司马迁与上大夫壶遂的对话,以评述孔子《春秋》的方式来表达他写《史记》的目的。孔子“知言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为天下仪表: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以达王事”而作《春秋》,以“采善贬恶,推三代之德,褒周室,非独刺讥而已也”;司马迁身处汉初,“臣下百官,力诵圣德,犹不能宣尽其意。且士贤能而不用,有国者之耻;主上明圣而德不布闻,有司之过也。且余尝掌其官,废明圣盛德不载,灭功臣、世家、贤大夫之业不述,堕先人所言,罪莫大焉”,加之他遭李陵之祸后,想到西伯、孔子、屈原、左丘明、孙子、吕不韦、韩非等贤圣发愤之作,“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来者”,因而他作《史记》,“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

本文的写作之妙及其作用,李景星在《史记评议》一书中有过中肯的评价,他说:“盖《自序》非他,即史迁之作之列传也。无论一部《史记》,总括于此,即史迁一人本末,亦备见于此。其体例,则仿《易》之《序卦传》也,《诗》之《小序》也,孔安国《尚书》百篇序也,《逸周书》之七十篇序也。其文势,犹之海也,百川之汇,万派之归,胥于是乎在也。又史迁以此篇教人读《史记》之法也。凡全部《史记》之大纲细目,莫不于是灿然明白。未读《史记》之前,须将此篇熟读之;既读《史记》之后,犹须以此篇精参之。文辞高古庄重,精理微旨,更奥衍宏深,是史迁一生出格大文字。”总之,本文是引导我们认识和了解司马迁和《史记》的指路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