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世家》导读】
越国是禹的后裔,封于会稽,因地理位置离中原很远,开化较迟,故本篇从二十余世之后的允常写起,随即带出本篇的重点越王勾践。篇中详细描写了勾践卧薪尝胆苦志复仇的事迹,写得酣畅淋漓。勾践灭吴之后,国力强盛,与诸侯会盟于徐州,成为当时的霸主。六世之后,越王无强兴兵伐楚而大败,越国四分五裂,臣服于楚。汉代立国后,封摇为越王,东越、闽君为其后裔。本篇后部专写范蠡,他帮助越王复仇之后,功成身退,至齐国为相,又去齐至陶,成为富甲天下的大商贾,姓名也由范蠡一变为鸱夷子皮,再变为陶朱公。篇中特载其中子杀人获罪而长子未能救回其弟一事,范蠡出于对其长子的了解,早已知道这一结局。联系前文他出于对越王的了解而及早遁迹,足见他的长处是“知人”。
《国语·越语》只是记载说范蠡功成之后离开了越国,后来的行事不详。司马迁的记载,当是根据其他材料和传闻,在《货殖列传》也有表述,但不及本篇周详。
【原文】朱公居陶[1],生少子,少子及壮,而朱公中男杀人,囚于楚。朱公曰:“杀人而死,职也。然吾闻千金之子,不死于市。”告其少子往视之。乃装黄金千溢[2],置褐器中,载以一牛车,且遣其少子。朱公长男固请欲行,朱公不听。长男曰:“家有长子,曰家督[3]。今弟有罪,大人不遣,乃遣少弟,是吾不肖。”欲自杀。其母为言曰:“今遣少子,未必能生中子也。而先空亡长男,奈何?”朱公不得已而遣长子。为一封书,遗故所善庄生。曰:“至则进千金于庄生所,听其所为,慎无与争事。”
长男既行,亦自私赍数百金[4]。至楚,庄生家负郭,披藜藿[5]。到门,居甚贫。然长男发书进千金,如其父言。庄生曰:“可疾去矣,慎毋留,即弟出,勿问所以然。”长男既去,不过庄生而私留,以其私赍献遗楚国贵人用事者。
庄生虽居穷阎[6],然以廉直闻于国。自楚王以下,皆师尊之。及朱公进金,非有意受也,欲以成事后,复归之以为信耳。故金至,谓其妇曰:“此朱公之金,有如病不宿诫,后复归,勿动。”而朱公长男,不知其意,以为殊无短长也。庄生间时入见楚王,言某星宿某[7],此则害于楚。楚王素信庄生,曰:“今为奈何?”庄生曰:“独以德为,可以除之。”楚王曰:“生休矣,寡人将行之。”王乃使使者封三钱之府[8]。楚贵人惊告朱公长男曰:“王且赦[9]。”曰:“何以也?”曰:“每王且赦,常封三钱之府。昨暮,王使使封之。”朱公长男以为赦,弟固当出也,重千金虚弃庄生,无所为也,乃复见庄生。庄生惊曰:“若不去邪?”长男曰:“固未也。初为事弟,弟今议自赦,故辞生去。”庄生知其意,欲复得其金。曰:“若自入室取金。”长男即自人室取金持去,独自欢幸。
庄生羞为儿子所卖,乃入见楚王曰:“臣前言某星事,王言欲以修德报之。今臣出,道路皆言陶之富人朱公之子,杀人囚楚,其家多持金钱赂王左右,故王非能恤楚国而赦,乃以朱公子故也。”楚王大怒曰:“寡人虽不德耳,奈何以朱公之子故而施惠乎?”令论杀朱公子。明日,遂下赦令。朱公长男竞持其弟丧归。
至,其母及邑人尽哀之,唯朱公独笑曰:“吾固知必杀其弟也。彼非不爱其弟,顾有所不能忍者也。是少与我俱,见苦为生难,故重弃财;至如少弟者,生而见我富,乘坚驱良,逐狡兔。岂知财所从来,故轻去之,非所惜吝。前日吾所为欲遣少子,固为其能弃财故也,而长者不能,故卒以杀其弟,事之理也。无足悲者,吾日夜固以望其丧之来也。”
【注释】[1]朱公:即陶朱公,春秋时越国大夫,范蠡的别号。[2]溢:通“镒”。当时的钱币单位,二十四两为镒。[3]家督:即长子,因长子有督理家事的缘故,故称家督。[4]赍(jī):携带。[5]负郭:距城郭很近。藜藿:野草丛生。[6]阎:巷里的门。[7]星宿:我国古代对星座的称谓,共分二十八宿。[8]三钱:本指夏商周对钱币所分的三等,赤、白、黄。黄为上,白次之,赤为下。这里指钱库。[9]赦:减轻或免除对罪犯的刑罚。
【译文】朱公居住在定陶(今山东定陶县)时,生下了小儿子。到小儿子长成壮年时,朱公的第二个儿子因杀人被囚禁在楚国。朱公说:“杀人而死罪是罪有应得。但是,我听说,拥有千金资产之家的儿子是不能死在街市上的。”便告知小儿子,要他去看望二儿子。于是装上黄金二万四千两,将其置放于一褐色器物中,载于一驾牛车上,并派遣他的小儿子押运。朱公的大儿子坚决要求去,朱公不听他的。大儿子说:“家中有长子,就叫家督(督理家事),目前弟弟有罪在身,你不派我,而派小弟去,这是我没本事。”想要自杀。他的母亲为他辩护道:“现在派小儿子去,不一定就能使二儿子生还。而你却先白白伤了大儿子,这怎么好呢?”朱公别无他法,只好派长子去。写了一封信,要他送给从前要好的朋友庄生,并吩咐道:“你到了地点,就把这千金放在庄生家,任凭他怎么去处理,千万别与他发生争执。”
朱公长子出发时,他还拿了私积资金好几百准备去打点。到了楚国,得知庄生家住在距城郭很近的地方,那儿野草丛生。走到他家门口,得见其家很贫穷。然而,朱公长子还是遵照其父的吩咐,送上书信和金钱。庄生说:“你可尽快回去罢,不要留在这里。即便你弟弟出来,也不要追究其中的原因。”朱公长子离开庄生家,他没有经过庄生同意而私自留在了楚国,把他私下带来的金钱拿去送给楚国掌管事务的贵人。
庄生虽然是居住在十分贫穷的小巷门户里,然而他廉洁正直的名声是闻名全国的。自楚王以下的人,都像尊敬老师一般地尊敬他。至于朱公送的金钱,他也不是有意要接受,是打算事成之后,将其金钱归还朱公,以表示其诚信。所以金钱一送到,他就对其妻说:“这是朱公的金钱,就像有病不能长住,日后是要归还的,不要动它。”而朱公的长子是不知庄生用意的,认为这金钱送他多少都是无特殊效果的。庄生趁机会入宫见楚王,对楚王说,某星宿在某处,这是对楚国有害的。楚王素来相信庄生,便说:“现在怎么办才好呢?”庄生说:“只有用恩德,才可免除其害。”楚王说:“你不要说了!我正打算去办这事。”楚王便派使者封闭了三钱的府库。楚贵人惊喜地将此事告诉朱公长子说:“楚王要大赦犯人了!”朱公的大儿子问道:“如何见得呢?”贵人说:“每逢楚王赦免犯人,经常是先封闭三钱之库。昨天傍晚,楚王已派使者封闭了三钱之库。”朱公长子认为,楚王本来要行大赦,二弟理所当然会被放出来。把那些贵重的金钱白白送给庄生,一点用处也没有。于是,他又去与庄生相见。庄生吃惊地,道:“你怎么还没回去?”朱公长子说:“我还没回去,当初是为我弟弟的事来见你,现在我弟弟的事楚王已议定自然赦免,所以,我再来辞谢。”庄生知道他的用意,是想拿回他的金钱。便说:“你自己到屋子里去拿金子罢!”朱公的大儿子就到屋里拿了金子走了,还独自高兴得不得了。
庄生因被朱公儿子作弄,感到十分羞愧。便再进宫见楚王,对楚王说:“我前些天说某星的事,你打算用修德的方式去报答他。今天我出门去,外面的人都说,陶地的富豪之人朱公的儿子杀了人,被囚禁在楚国,他的家人拿了许多金钱贿赂你手下的人,所以你的大赦并不是怜悯楚国百姓,而是为朱公的儿子开脱罪责。”楚王大怒,说:“我虽然没有什么德可言。怎么会为了朱公儿子的缘故,而施恩惠呢?”便命令先杀了朱公的儿子。第二天,才下发赦免令。朱公的长子只能带了他弟弟的死尸,扶丧而归。
到了家里,他的母亲和同乡人都十分悲哀,只有朱公一人笑着说:“我本来就知道他必然要弄死他弟弟的。他并不是不爱他弟弟,而实在是不能忍心舍掉钱财。他打小与我住一块,亲见我谋生的艰难困苦,所以对钱财的舍弃十分看重。至于小儿子,他一出生就见我很富有。他乘的车很坚固,骑的马都是良马,经常外出逐猎。怎么知道财产是从哪来的,所以他轻而易举地挥霍掉钱财,而不觉得可惜。我这之前所以打算派小儿子去,就是因为他能舍弃钱财的缘故。然而长子不能舍财,所以终究杀了他弟弟,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有什么可悲痛的呢?说实在的,我本来是日夜盼望他带丧归来的。”
【鉴赏】常言道:知子莫如父,本文记叙的陶朱公长子吝金害弟的故事,就证明了这一真理。
事件的缘起。陶朱公的二儿子因杀人被囚于楚,犯了死罪。但因有“千金之子,不死于市”的不成文的说法,陶朱公便遣小儿子带上黄金千镒去探视。此时,长子坚持请行,并以死相威胁;其母也为他说情,陶朱公没法,只好让他去。并修书一封,要大儿子去拜见好友庄生,吩咐把书信及黄金留在庄生家,任其处置。
事件的发展。陶朱公长子到楚拜见庄生后,不听劝告,私留楚地,并将私带的金钱去打点楚国执事的贵人。后经庄生以星相之说要楚王修德施惠,楚王准备大赦天下时,陶朱公长子从楚贵人处得知这一消息,以为是楚王的本意,非庄生之力,大量黄金白送了。其实,庄生是以廉洁闻名的长者,暂收其金是为了答应帮忙,让其放心,待事成之后要归还的。陶朱公的长子不解其意,便去庄生家索回金钱。
事件的结局。陶朱公长子的这一举动极大地伤害了庄生,认为是被陶朱公的长子羞辱和作弄了。于是进宫,他借路人之语激起楚王的愤怒,先杀陶朱公的儿子,然后再大赦天下。陶朱公的长子只好扶丧归家。在这一事件中,充分表现了陶朱公长子吝金、爱财的守财奴本性,以致伤害了别人,也害杀了自己本想救出的弟弟。
对这事件的看法,只有陶朱公与其它人不同,不仅不悲哀,还笑着说,这是他早就预料到的。他之所以原先决定小儿子去,就是因为小儿子从小过的是豪华生活,不觉得钱财可惜;而大儿子从小和他一起,亲历谋生的艰难困苦,十分看重钱财。所以,事出有因,不必悲伤。陶朱公的知子善用、宽厚大度的特性得到了很好的表现。
从陶朱公长子“吝金害弟”的事件中,我们可以得到如下的启示:珍惜钱财、不任意挥霍钱财是好的,但需要用钱财的时候必须要用,所谓有所舍才有所得。从文章写作来看,全文语言简洁,记事清晰,在“对话”中交代事件的发展与表现人物的心理、性格,准确而贴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