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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少年早熟的鲜嫩(4)

班里最早从谁开始看这些小说的已经无从查起,很多人都号称风潮是自己引领的。反正一夜之间,几乎每人桌洞里总有几本。没几个人受得了上一节四十五分钟的课却只能看十分钟的小说,再说还经常有不自觉的老师疯狂拖堂。于是大家各显神通,根据自身特点寻找方法偷看:胆子大的直接把小说套在课本里看,谨慎一点的就把小说包上课本的书皮,胆子小的就只好扒桌缝—桌缝大一点的可以把小说放桌肚里,边装作听课边偷瞄,没桌缝的就用小刀挖一个洞。

一本小说看完了大家互相换,用最快的速度传遍之后,才能有七嘴八舌讨论的效果。没过多久,连班里成绩最好的刘俊洲都沦陷了,每天下课不再小跑着去厕所以便节省时间做题,而是在大家热火朝天地讨论降龙十八掌到底是什么姿势时,在一边乐颠颠地用小动作暗自比划着。

男女生阵营清晰,分界线明显。

男生虽然门派林立一片乱象,但拜在金庸门下的最多,古龙、梁羽生、温瑞安等也各立山头,毕竟萝卜青菜嘛。门派众多的结果,就是大家很快从合作换书看,到了互不服气甚至互相攻击的程度,因为谁都认为自己喜欢的主角最厉害,武功天下无敌,人品江湖第一。可是又没有办法能让不同书里的主角凑在一起来一场华山论剑,最后我们只好嫌隙渐生,各自山头大旗迎风飞扬,慢慢分化成几个小团体,谁也不服谁。

女生也有看武侠小说的,但不是主流。她们主要是传看爱情小说,无论作者是琼瑶、席绢还是岑凯伦,她们分派但不对立,而且无论看什么,大家都姐妹情深,从不互相鄙视。

没多久,女生中间还出了一个代表人物,卓丽。她不仅看遍了学校附近和镇上的租书店里所有的言情小说,而且竟然自己写起了小说,据说风格杂糅琼瑶和席绢为一体。开始时她在练习簿上写,写完一本就迅速被班里女生传着看。后来写完了,好事者就把好多个练习簿钉成厚厚的一本,很快就传到外班去了。听说好多人看了时哭时笑,笑时哪怕在课堂上也肆无忌惮地吃吃傻笑,哭的人就当众生命在于稀里哗啦梨花带雨的。卓丽也因此迅速走红,在学校里走到哪儿都有人指指点点,手势和眼神都是敬佩和仰慕,卓丽的情书也很快收了一抽屉。

我们自然不服,爱情小说,多么幼稚的东西,靠模仿竟然也能全校走红?于是有人就悄悄把卓丽的小说弄来瞧瞧,在学校里流传的已经有三本了,书名都类似《你不爱我天空就流泪》这种风格的。而且几本小说的结尾都是大团圆,差不多都是男主角抱着女主角,或在朝霞中找个山间小屋远避红尘,或在夕阳的余晖里朝大海走去。这些词语看了让人倒牙,再多想就肉麻得能倒吸一口冷气,一身鸡皮疙瘩。

这样的书都能让卓丽声名大噪?这激起了我们男生的同仇敌忾,各派别也因为愤愤不平和不甘不屑而迅速消除隔阂,大家统一战线,聚集在“华山”—操场边的小土丘上商量应对之策。

班主任一直对我们班在成绩上的“阴盛阳衰”颇有不满,而写小说这件事儿我们男生又落在后面了,必须有一招制胜的办法。怎么办?我们也写小说!决议来得出奇得快,而且异常一致。

要写就一鸣惊人,不仅要全校流行,还要能流传到整个镇和县,有一天甚至能走向全国,和金庸他们抗衡,那就最完美了。为此,我们先花了一个中午的时间,想讨论出一个集体用的笔名。不过人多嘴杂各抒己见,最后也没能统一,只好暂时搁置,转而先商量怎么设置情节,这才是重头戏。

最好的方式是先分工再合作,这样才能快速写出一部经典、传世、完美的武侠小说,而且也可以体现我们男生的胸怀和集体智慧。主意一定,人马迅速分为四拨,每拨人数不等,由作文写得好的人执笔,武侠小说看得多的人当参谋。

故事主线很容易就得到了认同,因为无论看什么武侠小说,总结起来无非就四个阶段:首先是主人公一家在一个月黑风高夜被仇家满门血洗,然后主人公侥幸逃生。之后是主人公在各种门派习武学艺,吃尽人间各种苦,成为一名高手,不过离江湖顶尖还有距离。再后来少不了奇遇,跌落悬崖获得武功秘籍、偶遇无名世外高人培养、凭人品或爱情获得前辈的倾囊相授、意外获得一众奇怪高手的功力打通任督二脉……这些随便选一个或者都用上,让主人公历尽坎坷之后拥有世间罕见的功夫。然后,主人公在江湖上会遇到爱情、友情、仇恨、财富、功名的各种考验,最终不断成长,报得血海深仇,与爱人一起归隐山林……故事框架搭建之后,人物姓名、角色关系、故事走向都一一商量好,四拨人分别认领各个阶段,再各自讨论梗概、确定细节,开始动手写。这种群情亢奋只有在期末考试前才能在大家身上见到,如今因为一个共同的目标,各门派消除己见通力合作,温馨的气氛融洽得让人感动。

我认领的是第一部分,大家一致认为万事开头难,我毕竟拿过全县作文竞赛奖,虽然是二等,虽然是好多年前,但起码算是有底子的,所以大家都等着我能开出一个好头,后面好续上猪肚、豹尾。

大家主要利用周末和晚上的时间,写好几页就互相传阅,提意见、建议,互相鼓劲儿,看着一个集合了金庸、古龙、梁羽生、温瑞安四个人之大成的武侠小说一点儿一点儿即将成形,每个人都无比兴奋。

计划执行过半的时候,不知道是出了内奸,还是女生怕我们一旦成功就会甩出她们几条街而“由爱生恨”,反正班主任杨峰知道了。在班会上,他满脸严肃,瞪着眼睛看着大家,直到教室里鸦雀无声,他才开始说话,他说得很短,声调也不高,却一个字比一个字严厉不让。他开门见山,首先讽刺了我们男生集体创作武侠小说这件事情,用的是反讽,“听说我们班要诞生一部能惊天地泣鬼神的武侠小说了,我很高兴,所以压抑不住激动,想看看都是谁,干了这么伟大的事情还准备留个假名。”

我们都听出杨峰话里有话,不敢作声,看他下面怎么说。

但他很快就脱掉了反讽的马甲,快速摆明了论点论据:“你们这纯粹是胡闹!主笔的几位,你们各科的成绩搞好了没有?据我所知,好多同学连几百字的作文都写不好,就开写大部头了—还没学会走的孩子就想跑?听说某些人自认为拿过奖,所以就敢带头写,幼儿园得过小红花是不是就直接上重点大学啊?还听说之前就有人写了好几本小说了,到处流传。那我现在告诉你们,这都是笑话!”

每个参与的同学都在用眼神找对方,最后眼神汇集到我这儿。谁都知道杨峰说的是谁,所以我神态尴尬、后背冒汗,手没地方搁,脑袋也没地方藏,只好一直低头趴在课本后面。

好在讲台上的杨峰开始结束语了:“我也不想调查了,更不想点名,参与的同学下课后自己主动把小说悄悄放我办公桌上,我就当这事儿没发生。”

杨峰没有威胁恐吓,也没有利害分析,可就是这样更让人害怕。所以胆小的人捱到下课铃声就把草稿送去了,开始还指责别人胆小鬼的也没挺到第二天,放学前就都缴械投降了。有什么办法,我们的生杀大权都在杨峰手里呢,他一个招呼家长就得来。这是尚方宝剑啊,谁敢犯?

好在,卓丽的爱情小说也能没红火太久。我们那部还没起书名、也没能拟好作者笔名的武侠小说胎死腹中没多久,杨峰就收缴了她的那几本小说。不过女生们的表现真是令人刮目相看,先是几位死忠读者代表大家去杨峰那求情,又哭又闹的,后来卓丽也跑到办公室,昂着头威胁杨峰说如果不还她书稿她就退学。可几个回合下来,书稿到底还是没收了,女生期期艾艾一段后也只好偃旗作罢。

初二时,整个年级要根据期末考试名次重新分班,“重点班”和“普通班”这六个字一下冷却了教室上空的热度。随着复习的开始,到分班的结束,我们就像梁山上的那些好汉一样,“死”的“死”,“伤”的“伤”,“招安”的“招安”,一切又回到从前。

一群男生和一群女生,像沙尘暴一样,肆虐了一阵,终归又慢慢成为散沙,恢复成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中学生。因为,还有一年,就要中考了。

这个世界空空荡荡,大路朝天没有翅膀。

后来:

很多很多年后,当我把《一觉睡到小时候》送给杨峰的时候,他很快就给我发来短信:“写得还蛮流畅的,也很真挚。不过说实话,我记得当年你写在练习册上的武侠小说似乎更好,语言不错,故事有趣,也很有想象力。那个小说叫什么来着?”

小传奇

我真的一共只见过我外婆一次,而且现在回想起来,我甚至都没能清晰地记清她的模样。因为那次见她,是在她的葬礼上。

外婆家离我家有六十公里,说起来不是特别远,可因为跨省,交通很是不方便,辗转倒车加步行要将近一天,加上我妈我爸的这门亲事据说当初外婆也不是特别乐意,所以连我妈回娘家的次数都不多。偶尔过年时我外婆示弱,表示想见见我们这些外孙和外孙女,我妈还不合时宜地展露一下抠门儿儿的毛病—长途车上除非像我弟弟这种婴儿可以免票,我和姐姐这种小孩是要买票的,所以我妈每次只带一个去外婆家,那自然是从我大姐开始享受这个机会,等二姐去了之后才能轮到我。我妈却安慰说,等以后我大一点了去看外婆的机会会很多的。这一耽误,竟然十来年就过去了。别人把寒暑假都泡在外婆家,好吃好喝好玩儿的都是“外婆级特供”,我却只能羡慕嫉妒恨。好在一年一年过去,希望就在不远方等着我,我也没太着急,因为我妈说这次过年无论如何都会带我去外婆家。可问题是谁也挡不住意外—那年除夕还没到,我却必须提前去外婆家了,因为外婆突然得病,去世了。

我没见过外婆,自然对她没有什么印象,但是从每年我妈和我舅舅们带来的大米、红薯干、花生玉米糖里,我总想象成外婆是身体康健、精力充沛的样子,完全跟得急病突然离世沾不上边儿。可看着我妈哭得肝肠寸断,任谁也劝不住的架势,我明白了一切都是真的。

对一个从未谋面的人,即使她是我妈妈的妈妈,我也还不会适时而正确地悲恸大哭。但我知道去世是什么意思,所以一路上汽车倒汽车再倒汽车,我始终一言不发,在看车窗外一路倒退的风景的同时,给哭了一路的我妈换了两条毛巾,最后连我自己的手绢都贡献出来了,汽车才到了外婆家的镇上。后面的十几里路,要步行。我妈悲急心切,一路小碎步疾行,完全忘了习惯走沙土地的我在这种粘土地上每一步都很艰难。刚刚化冻的粘土地最上面的一层土是又粘又软的,每一步走过粘土都会沾在鞋上,蹭不掉甩不脱,脚下一使劲儿连鞋带着厚厚一层粘土就飞出去了。

可是我妈已经够伤心的了,我也不敢叫我妈慢下来等我,我只能学着我妈外八字走路,两脚边走边在地上秃噜一下鞋底。虽然效果不错,可没走多会儿,我还是全身冒汗,等到我满脸的汗珠子啪嗒啪嗒掉,就没法再嫌弃我妈递过来的她擦过眼泪鼻涕的手绢,我把手绢翻过来,很快擦得湿漉漉的。

远远的听到一阵悲戚的唢呐声,我妈忽然声调拔高,撕心裂肺地嚎哭起来,我以为她是终于放弃了最后一丝幻想,后来才知道这是风俗。来迎接我妈的都是妇女,我几乎一个都不认识,但是我能看出来好多人是假哭,因为她们没有眼泪,每一声哀嚎都是单调重复的哭腔,听起来咿咿呀呀像唱戏。

我妈终于被她们劝得慢慢安静下来,然后立刻让我叫她们大妗子、二妗子、三妗子、四姨……互相寒暄完毕,我妈突然想起什么,拉着我往灵堂走,她要带我去看外婆最后一眼。说实话我有点儿不想去,当然了,其实是不敢,可是想到我这第一眼见到外婆就是最后一眼,没有理由不去。

外婆仰面躺在一张旧床上,被子严严实实地盖到下巴,一动不动。如果不是她脸上贴着一张火纸,我会以为她只是一个熟睡中的小老太太。外婆比我想象中个头要矮一些,也瘦得多,她孤零零地躺着,让人看一眼就觉得她一定很冷。

旁边的老人不让我妈拿掉外婆脸上的火纸,说不能坏了规矩,也就是说,我看外婆的这最后一眼,只是她的侧脸。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我妈悲从中来,又开始号啕大哭,似乎想把她所有的难过、后悔、郁闷、不顺都通通发泄出来,这次妗子们再劝也没什么用了,止不住。

周围的人似乎被我妈哭烦了,他们推推搡搡抬来了十几张桌子,摆上碗筷、烟酒,接着一声吆喝,唢呐停止,四个凉菜四个热菜四大碗荤菜鱼贯而上,每个桌子都坐满了八个人,像是突然冒出来的。他们就围绕在我那瘦弱矮小的外婆周围,喝酒、划拳、聊天、说笑,很像一个诡异的庆祝仪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