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生怕情多累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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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耀春之殇

在迁居杭州以后的近三年时间里,郁达夫与其说是一个超然于世的隐者,不如说更近于一个安逸懒散的名士。因为仰慕他的文名,上至杭州的官场人物,下到一般的文人雅士,大多乐于同他交往、应酬。于是,饮酒赋诗、参观旅游、交际应酬等等,几乎成了他这几年间生活的主要内容。当然,在这些应酬、交往中,作为名士之妻的王映霞,常常也都躬逢其盛、联袂而往。个中情形,王映霞在《半生自述》中也有具体的介绍:

初到杭州时,我尚体味不出它的特殊境遇。两三个月后,警察局派来了几个人,说是来检查书籍的。这个时候,我才暗中感到自己一惯忽视政治的可怕。继之而来的,便是各种人的接连不断的来访,有的自称是“学生”,又有的说是“同学”,还有的竟在当地的报刊上登出了访问特写。这就很自然地给我们招来了不少慕名和好奇的来访者。从此,我们这个安静的住处,不安又不静起来。比如,今天到了一个京剧名角,捧场有我们的份,明日为某人接风或饯行,也有我们的请帖,什么人的儿女满月,父母双寿,乃至小姨结婚等,非要来接去喝酒不可,累得我们竟无半日闲暇,更打破了多年来我们家庭中的“书香”气氛。我这个寒士之妻,为了应酬,亦便旗袍革履,和先生太太们的来往,由疏而亲,由亲而密了。所谓“座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正是我们那一时期热闹的写照。

就在这频繁、热闹的应酬交往之中,却发生了一件不幸的事:1935年5月,他们的第三个儿子郁亮(幼名耀春)因患脑膜炎而夭折了。

郁亮是郁达夫、王映霞移家杭州后第二个月出生的。在他降临人世之前,郁达夫和王映霞每在灯下闲谈的时候,就把他的名字想好了。长子飞(幼名阳春)、次子云(幼名殿春),都是从岳家军岳飞、岳云的名字借用过来的,同时,《三国演义》里也有张飞、赵云两位猛将。自从他们的女儿静儿被送给松江的一位保姆带养并夭折后,他们都希望这次能再生一个乖巧的女孩,以娱老境。

“若是女孩,当叫她作银瓶,借以凑成忠孝节义的全套。”

郁达夫首先提议。

“若是男孩呢,可以叫他作亮;有了猛将,自然也少不得谋臣,历史上的智谋奇略之士,我只佩服那位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诸葛武侯。”王映霞补充说。

生下来后,竟然又是一个男孩,于是便根据王映霞的意见,取名为亮。既名曰亮,自然得有光,所以幼名又据阳春、殿春二位哥哥的名字称为耀春。

耀春出生的时侯,身体异常肥硕,食量也相当大。平日虽也生过一些小病,但经诊治都恢复如初,没有大的影响。

这次的病最初只是因伤风感冒引发成肺炎,最后又由肺炎演变成了结核性脑膜炎。患病前后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他就在1935年5月20日夜夭折了,当时距他的生日,刚近24个月。

患病期间,耀春显得十分乖巧,几乎从未大声地哭闹过,终日只是昏昏欲睡。经医生诊断说已成绝症、万无生还的希望时,郁达夫和王映霞才强忍着悲痛,坐车将他送回原籍富阳以安排后事。

耀春的夭折,使郁达夫再一次陷入中年丧子的极度悲伤之中。他的《记耀春之殇》一文,以细腻、沉痛的笔调叙写了耀春夭折前后的情状和自己丧魂失魄的恍惚:

墓碑葬具以及坟地等预备好之后,将他移入到东门外的一家寺院中去的早晨,他的久已干枯的眼角上才开始滴了几滴眼泪。这是从他害病之日起,第一次见到的眼泪。他人虽则小,灵性想来是也有的。人之将死,总有一番痛苦与哀愁,可怜他说话都还不曾学会,而这死的痛苦,死的哀愁,却同大人一样地深深尝透了;“彼凡人之相亲,小离别而怀恋,况中殇之爱子,乃千秋而不见!”我的哀情,当然也比他自己临死时的伤痛不会得略有减处。

十年前龙儿死在北平,我没有见到他的尸身,也没有见到棺殓,百日之后,离开北平,还觉得泪流不止。现在他的坟土未干,我的陪病失眠的疲倦未复,每日闲坐在书斋看看中天的白日,惆惆然似乎只觉得缺少了一件东西;再切实一点的说来,似乎自己的一个头,一个中藏着脑髓,司思想运动的头颅不见了。

10年之内,连丧三个骨肉(二子一女),这对正处中年而又特别易于伤感的郁达夫来说,心灵的打击和感情的重负是可想而知的,每当夜深人静、难以入眠之时,徘徊于房前屋后,仰望着耀眼的星空,他常常会产生物是人非、人生无常的悲伤和感叹。

耀春夭折后,他除写了一篇《记耀春之殇》的散文以外,还写了一组六首《志亡儿耀春之殇》的悼亡诗:

赢博之间土已陈,千秋亭畔草如茵。

虚堂月落星繁夜,泚笔为文记耀春。

命似潘儿过七旬,佯啼假笑也天真。

两年掌上晨昏舞,慰我黔娄一段贫。

跬步还须阿母扶,褰裳言语尚模糊。

免教物在人亡后,烧出红绫半幅襦。

明眸细齿耳垂长,玉色双拳带乳香。

收取生前儿戏具,筠笼从此不开箱。

魂魄何由入梦来?东西歧路费疑猜。

九泉怕有人欺侮,埋近先茔为树槐。

生小排行列第三,阿戎原是出青蓝。

怜他阮籍猖狂甚,来对荒坟作醉谈。

1936年,郁达夫和王映霞生育了最后一个儿子郁荀,幼名建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