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生怕情多累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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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萍水之恋

1940年5月,王映霞经香港回国以后,郁达夫与年仅12岁的儿子郁飞依然羁留在新加坡。“天涯一客孤”,郭沫若赠给他的这句诗,正是郁达夫此时此刻的真实写照。尽管他日常的编务工作较忙,既要不停地写文章,主持多种副刊的编辑工作,又要参加一些应酬和社会活动,但内心的孤寂与落寞仍时时朝他袭来。他当时写的一首诗《自叹》,便淋漓尽致地表达了他国破家亡、妻离子散后孤寂、伤感的情怀:

相看无复旧家庭,剩有残书拥画屏。

异国飘零妻又去,十年恨事数番经。

为了排遣他内心的寂寞和伤感,一些星洲日报社的同事便常常三五成群地去他家聚会,约他一起打麻将,逛舞厅,或者去找女人谈天。

在这种热闹的交往和应酬中,1940年秋,郁达夫又结识了一位年轻、漂亮,并且受过高等教育的女性,这给他干枯、落寞的生活平添了一段风流韵事。

这位女性名叫李小瑛,26岁,原籍福州,系上海暨南大学文科毕业生,当时正在新加坡英国当局负责新闻、宣传工作的情报部担任播音员。这位年轻、漂亮的李小姐,不仅长得风姿绰约,而且聪颖过人,中文、英语都有相当的基础,英语口语,也像国语、沪语一样流利自如。据说这样一位南国佳丽,那时也刚刚因一场桃色纠纷而离婚不久,于是,这一对漂泊异域、可谓“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怨女鳏夫很快便产生了恋情。

起初,他们之间的关系还是秘密的,不久以后,郁达夫就公开将李小瑛介绍给他的同事和朋友们,口头上说是他的“干女儿”。后来,他又索性将王映霞走后顿显冷清的中保路22号小洋楼腾出一间,借给“干女儿”李小瑛住,名义上是“干女儿”,实际是未曾宣布即已同居了。

对于妻子刚刚离去、中馈乏人的郁达夫来说,邂逅、结识李小瑛,当然可以填补他感情生活上的一段缺憾,他甚至认真地考虑过,不妨听从朋友们“续一续”的劝告,和李小姐正式结为夫妻。但这一意愿终究未能实现,这一方面是因为战争时期,时局变化太快,另一方面也是由于与他同住的儿子郁飞的反对。

自从李小瑛搬进郁达夫的家中以后,渐渐长大、粗通人事的郁飞在感情上一直抱有抵触情绪。或许是出于一种生理本能,在亲生母亲刚刚离去不久,他无法立即接受李小姐这样一位新妈妈。在家中,对父亲他常常以沉默表示抗议,而对李小瑛则时时以种种方式公开地发泄自己的不满。郁达夫曾对朋友们说过:“儿子,我的儿子不赞同我和李小姐结婚呢。”

但尽管如此,对于同住的李小瑛,郁达夫依然给予甚至比给儿子还更多一些的热心与关注。当时与郁达夫同在新加坡的王任叔(巴人)后来在《记郁达夫》一文中写道:

……他爱他的公子郁飞,但他也爱他未曾宣布同居的女人……他并没有给这孩子以更多的关注,却一任他自由飞翔,不加干涉。世间是没有比父亲给孩子以无限自由的爱更为可贵的。相反的,他对于同住的女人,却以更大的关心,留意她的謦欬笑貌和烦躁的。忠顺与卑屈,已到奴隶的程度。

而那女人呢,据我看,大有法国贵族妇人的气质。这种气质,我们可以从巴尔扎克小说中见到的,自恃青春,傲慢和骄横,在不可一世的气概之下,包着颗实利主义的灵魂。尽可把一个男子作为一个工具而使用,但必须和她站在平肩的时候,既需有名士的才气又须有达官的权势与巨贾的富有。我在达夫所批评的那离弃的夫人的缺点中,也仿佛见之于这女子……但这女人也许有比前妻更少庸俗气的优点:年青,或者是为了我们是比较眉目清楚的属于那类人物,她誉扬左派思想,爱谈革命理论。她自说又爱好戏剧,认识不少上海左派文人,而在暨大念过书的。这优点,影响了达夫的生活,哪怕是实在的。人固然常从经验中去理解事物的概念,然而概念式的理论,出之于一个心爱人的口,却很容易打入在热爱者的灵魂的深处的。

1941年4月,经李小瑛的推荐,郁达夫在主持《星洲日报》多种副刊之余,又同时为英国情报部主编临时创办的附属刊物《华侨周报》。自此,他与李小瑛不仅在感情生活上更为密切,而且在工作上又有了半年多的同事关系。

1941年12月7日,太平洋战争爆发,日军很快从马来亚登陆,新加坡的局势也急转直下,危在旦夕。12月底,李小瑛随情报部的英方官员一起撤至荷属印度尼西亚的爪哇,后又转道至荷印首府巴城。在此之前,李小瑛也曾向英方提出,让正为情报部主编《华侨周报》的郁达夫也一道撤出新加坡,但英方以《华侨周报》只是临时附属刊物,郁达夫既非正式职员,又不是正式家属拒绝了这一要求。

临别之际,这一对萍水恋人自然也有些依依难舍。

“达夫,时局变幻莫测,我走以后,你也必须尽快离开新加坡。以你的出身、地位和声望,敌人很可以利用呢。”

李小瑛一面收拾行李,一面提醒着郁达夫,并一再告诫他以后处事要当机立断,不可优柔彷徨,迟疑不决。

“相见时难别亦难。”听着李小瑛的忠告,回想他俩这一年多来宛如飘萍般的短暂恋情,郁达夫又不免凄然泪下,惆怅满怀。

“我们以后还有机会再次相见吗?”郁达夫知道,战乱之际,他们这一别,即使不是永诀,再次相会也当十分渺茫。

“这就要看时局如何发展了。不过,无论怎样,我暂时都还不会离开联军情报部。你只要能收听到我在联军电台上的播音,就会知道我的下落。”李小瑛一边说,一边向郁达夫投去温柔、深情的一瞥。当她的目光在郁达夫的脸上缓缓掠过的时候,她蓦然觉得,正被满腔的离愁别绪所笼罩的郁达夫,似乎一下显得比过去憔悴多了。

“好的,我一定常常收听你的广播!”郁达夫十分动情而又伤感地说道,“无论你走到哪里,我都要追寻你的踪迹。”

这一夜,李小瑛在中保路22号郁达夫的家里度过了她离别前的最后一夜。第二天一早,她便告别郁达夫,随英方官员一起撤离了新加坡。

一个多月以后,当郁达夫也撤出新加坡,暂居于印尼苏门答腊望嘉丽村对岸的保东村时,他果真经常独自一人去附近的市镇,倾听李小瑛发自荷属印尼首府巴城的播音,并且一连写了多首思念、怀远的诗作:

望断天南尺素书,巴城消息近何如?

乱离鱼雁双藏影,道阻河梁再卜居。

镇日临流怀祖逖,中宵舞剑学专诸。

终期舸载夷光去,鬓影烟波共一庐。

(《离乱杂诗十二首》之二)

夜雨江村草木欣,端居无事又思君。

似闻岛上烽烟急,只恐城门玉石焚。

誓记钗环当日语,香余绣被隔年薰。

蓬山咫尺南溟路,哀乐都因一水分。

(《离乱杂诗十二首》之三)

却喜长空播玉音,灵犀一点此传心。

凤凰浪迹成凡鸟,精卫临渊是怨禽。

满地月明思故国,穷途裘敝感黄金。

茫茫大难愁来日,剩把微情付苦吟。

(《离乱杂诗十二首》之七)

犹记高楼诀别词,叮咛别后少相思。

酒能损肺休多饮,事决临机莫过迟。

漫学东方耽戏谑,好呼南八是男儿。

此情可待成追忆,愁绝萧郎鬓渐丝。

(《离乱杂诗十二首》之八)

这些写于流亡途中的离乱杂诗,十分真切、自然地流露了郁达夫对李小瑛这一位萍水恋人心心相印、难以割舍的思念之情。但正如诗中所写的,自此一别,他们恰如乱离中的鱼雁,永远失去了联系,而这一段不期而遇的萍水恋情,也果真成了他们两人值得追忆与回味的往事。

据说后来,李小瑛辗转去了印度,并在印度重新嫁人成了家。新中国成立后,她又于1955年回到大陆定居,而此时的郁达夫,却早已埋骨异域,天人永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