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生怕情多累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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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魔窟藏身

1942年1月底,日军攻抵柔佛的新山桥头,和新加坡只隔一条狭窄的柔佛海峡,新加坡市区已在敌人炮火的射程之内。在这千钧一发、战云笼罩的危难之际,郁达夫托人将儿子郁飞送回国内,自己仍旧留在南洋,准备迎接更严峻的考验。

1942年2月15日,新加坡终于陷入日军之手。在10天前的2月4日,郁达夫和胡愈之、王任叔、王纪元、沈滋九、张楚琨、汪金丁、高云览等在星洲从事抗日宣传工作的华侨文化界人士共28人,乘坐一只破旧的小电船悄悄地离开了危在旦夕的新加坡。

三年前,郁达夫是和妻子王映霞、儿子郁飞一起来到新加坡这个海国都市的。如今,当他向它告别,再次踏上漂泊、流亡之途时,他已是国破家亡、妻离子散、独自一人了。他的行李极其简单,仅有两只手提箱,三年间在新加坡购置的一切家什及一两千册的书籍或抛弃或送人,全都成了身外之物。

当他们乘坐的小电船正驶出新加坡港口时,日军大编队的轰炸机恰好袭来,他们隐约听到新加坡市内响起了警报,随后便是一片爆炸声。由于他们乘坐的小电船是既小又旧的难民船,侥幸没有成为敌机轰炸的目标。一小时以后,他们终于逃出了危险区。回望新加坡,只见市内正有一股一股的浓烟直冲云天。

“别矣新加坡,什么时候才能和你再见呢?”

一船人都默默无言,但心中都同时这样默念着。

自1942年2月4日撤出新加坡以后,短短三个月的时间,郁达夫先后辗转、迁徙巴美吉里汶、石叻班让、望嘉丽、保东村、彭鹤岭、卜干峇鲁、巴爷公务等许多地方。在这三个月的辗转流亡生活中,尽管郁达夫生活极不安定,历经了千辛万苦,遭受了种种磨难,但却依然写下了这样一些深沉、豪迈、充满慷慨激昂之情的壮烈诗篇:

飘零琴剑下巴东,未必蓬山有路通。

乱世桃源非乐土,炎荒草泽尽英雄。

牵情儿女风前烛,草檄书生梦里功。

便欲扬帆从此去,长天渺渺一征鸿。

(《离乱杂诗十二首》之十)

千里驰驱自觉痴,苦无灵药慰相思。

归来海角求凰日,却似隆中抱膝时。

一死何难仇未复,百身可赎我奚辞?

会当立马扶桑顶,扫穴犁庭再誓师。

(《离乱杂诗十二首》之十一)

草木风声势未安,孤舟惶恐再经滩。

地名末旦埋踪易,楫指中流转道难。

天意似将颁大任,微躯何厌忍饥寒?

长歌正气重来读,我比前贤路已宽。

(《离乱杂诗十二首》之十二)

这几首诗,一反郁达夫固有的缠绵、哀婉之调,充溢着高亢、乐观、壮怀激烈之情。其中,有对日本侵略者的刻骨仇恨,有对祖国母亲的挚爱深情,也有以身报国、抗战必胜的坚强信念和乐观主义精神。从诗中,人们看到的是一个既有堂堂的正气,又有拳拳深情的爱国者的身影。

“天意似将颁大任,微躯何厌忍饥寒?”为了祖国,为了正义,郁达夫时刻准备迎接任何更为严峻、更为惊心动魄的考验。

巴爷公务(PaiaKoemBoeh)是坐落在苏门答腊西部高原两个山峰之间的一个小市镇,以此为起点,有一条铁路经武吉丁宜(BoekitTemaki)通至巴东(Padong)。它距巴东188公里,距武吉丁宜仅有33公里。镇上有一万多个居民,其中华侨有一千余个,约占百分之十,且大都是操马来语或闽南语的侨生后裔,镇上有一个中华小学校。正是在这一地区,郁达夫度过了他生命旅程中的最后3年多时间。

1942年5月,郁达夫独自一人初到巴爷公务时,他化名赵廉以一个商人的身份暂住在由华侨开设的海天旅馆。他原本打算找当地华侨帮忙,租一间房子做些小生意,以便长期隐蔽下来。谁知,刚到这里,他便因一连串的“偶发事件”引起了当地居民的怀疑和恐慌,人们都对他敬而远之,不敢与他交往。

原来,郁达夫在从卜干峇鲁前往巴爷公务的途中,曾发生了这样一场误会。那天,为了防止路上遭抢劫,郁达夫特地穿了一身蓝布的工人服装,把自己打扮成一个苦力模样。

上车以后,他发现车上的乘客和司机全都是印尼人,中国人只有他一个,而且打扮又是如此奇特,这自然引起了一车人的注意和轻蔑。途中,他们乘坐的这辆公共汽车突然迎面遇见了一辆日本军车。那军车上的日本军官一面做着手势命令公共汽车停下来,一面叽里呱啦地说着日本话。车上的印尼人全都不懂日本话,以为日本人要占用他们的汽车,纷纷慌张逃避。郁达夫侧耳细听,明白了日本军官不过是问去卜干峇鲁的路程,别无他意,于是就从容地用非常流利、地道的日本话给他指点了去向。

日军初到苏岛,当地懂日本话的人非常少。这位日本军官骤然听到郁达夫能讲一口标准、纯正的日本话,非常高兴,临别之前,居然向他恭恭敬敬地举手敬礼致谢。

日本军官的这一举动,使重新上车赶路的印尼人大为惊骇。他们根本未曾想到这样一个“苦力”模样的外地人,竟然会说日本话,甚至连日本军官也对他肃然起敬,他一定是个身份可疑的日本间谍!

这天下午,当司机把郁达夫送到巴爷公务一家广东人开设的海天旅馆,郁达夫以“赵廉”的化名登记住下后,司机还特地把他的“来历”及自己在路上的所见所闻偷偷地告诉了旅馆老板。于是一传十、十传百,不到几个小时,无论华侨还是印尼人,都在纷纷传说、议论着这个来历不明的日本大间谍:

“有一个日本大间谍,今天到这里来了。”

“怎样一个人物呢?”

“一个四十多岁将近五十岁的人,长瘦个子的。”

“他穿着怎样?”

“他化了装,长统的蓝裤,灰黄色上衣,一顶不新不旧的呢帽——像苦力模样,还有两撇小胡子。”

“他带有什么行李?”

“很简便,两只提箱,一只提包。”

“有没有同行的?”

“一个人,不会说马来话。”

“到底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呢?”

“不十分清楚,只知他在海天旅馆住宿时,登记用的是中国名‘赵廉’。但他跟日本军官很亲密,日本军官见了他像见了上司似的,对他敬礼。”

这些传说自然引起了当地华侨的警觉和惊恐。所以,当郁达夫初到巴爷公务,专程去拜访当地侨领和华侨时,大家对他都敬而远之,十分冷淡。

这一切,郁达夫都蒙在鼓里,他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如此冷遇和回避他,误以为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们已经获得情报,知道了自己的底细,了解了他是一位抗日分子,曾经在新加坡参加了一系列抗日的宣传、组织工作。郁达夫感到孤独和悲哀,他感到这里的华侨竟然不肯帮助一个从外地逃难而来的孤客,真正太缺少同情心了。

为了缓和自己同当地华侨之间的紧张关系,增进彼此之间的了解,郁达夫处心积虑,想尽了种种办法。有一天,他茫然地走进了一家药铺。这家药铺的老板曾当过教员,算是一个明白事理的人。他一走进药铺,便对老板说:“我知道日文,你们要学日文吗?我可以教你们日文。”

药铺老板唯唯诺诺地支吾其词。

“来来来,你们拿纸笔来。”他继续说,“我写给你们看,日文是这样写的。”

他写出日文的字母表,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着,表示他的确有教日文的能力。最后他又在字母表上题写了“赵廉书”

三个宇,要求老板将它贴在店堂中间,并且说:“如果这样贴着,那么日本人来,看到这,就不会为难你们了。”

郁达夫原本是想以此证明,自己有驱逐日本人、保护当地侨民的力量,消除他们对自己的疑惧和冷淡。殊不知,他愈是如此这般地表白,反倒愈增加了当地华侨对他的警惕,他们相信,能以日文和“赵廉”之名驱逐日本人的,必定是间谍无疑。

郁达夫完全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他似乎隐约地感到,巴爷公务的华侨,全都变成了他的敌人。他们随时会去向日本军部告发:这个化名“赵廉”的中国人,是个抗日分子,真名叫郁达夫……陷入如此境地,郁达夫的内心不能不感到焦急、惊恐,仿佛危机四伏、“险象环生”,然而真正的不幸还在后面。

当时,巴爷公务还没有日军驻扎,但在距巴爷公务30余公里的武吉丁宜,却已建立了日军的机关和宪兵队队部。一次偶然的机会,郁达夫会说日本话的事被日军宪兵队队长获悉,于是他便强行将郁达夫带到了武吉丁宜,充任宪兵队通译(翻译)。

据胡愈之《郁达夫的流亡和失踪》一文的叙述,郁达夫被迫充任日本宪兵队翻译的经过是这样的:

……有一天,达夫去访当地的侨长(荷兰时代的甲必丹)蔡承达先生,托他代找一间屋子。进门的时候,正有一个日本宪兵在那里向他办交涉。双方语言说不通。侨长已经知道达夫懂日本话,就要他做临时翻译。这一来,武吉丁宜宪兵部就知道了有一个华侨赵廉,住在巴爷公务,精通日本语。

可是不久麻烦就来了,当时苏岛日军十分需要通日语的译员。武吉丁宜宪兵队队长知道赵廉是当地唯一通日语的华侨,就亲自到巴爷公务,要把他带去到宪兵部充任通译。达夫说他是做生意的,不能把生意事务丢弃。但是那宪兵队长说,这是军令,一定要服从。达夫知道是无可理喻的,除非他不要这条生命,不然不去是不成的。好在宪兵并不知道他是郁达夫。所以他只好被宪兵带走,到了武吉丁宜。

而据王任叔在《记郁达夫》一文中的回忆,其间经过还有这样一件事:

巴爷公务市外,有一个叫亚浮斯廊的地方,那里住着一家同侨富户,是姓曾的,达夫也曾去过那里撞过门。在有一次偶然的机会中,他在曾家,遇见了日本宪兵队队长。曾家的一位亲戚,有一辆汽车给印尼人抢了去,要不回来。达夫这时曾为这事向那宪兵队长申诉。语言沟通了人们的情感,在没有一个人懂得日本话的当时情形下,对一个说得很好日本话的人,自然是分外亲切的吧。那宪兵队长,马上办理这件事,汽车被要回来了。达夫从这一件事中解除了华侨对他的危惧,但达夫却也从这一件事中不得不被投入虎穴了。

进入宪兵队以后,郁达夫表面上不得不与日本宪兵合作,巧于周旋,暗中却营救、保护了不少华侨和当地印尼人。由于宪兵完全不懂马来话,所以遇到审问印尼人的案件,他在翻译供词时就故意减轻罪证,为他们开脱。有时宪兵队接到暗探关于华侨的密报,郁达夫探悉以后,就立即暗暗通知当事人,设法消弭。

在郁达夫刚进宪兵队不久的一天,棉兰某大侨领的儿子带了四五个华侨,奉棉兰日本宪兵队的命令缉拿华侨抗日领袖陈嘉赓及其同伴,来武吉丁宜向当地宪兵队报告,请求协助。由于这些人都不懂日语,郁达夫在替他们翻译时,故意添加了一些使日本人不高兴的话,于是宪兵就把他们痛骂一顿,驱逐出门。遣送出门之后,郁达夫又对他们怒斥一通:

“你们忘记了自己是中国人吗?中国人为什么要捉中国人?快滚回去,以后不许!”

这一群民族败类,不知道郁达夫的真实身份,还以为他也是日本宪兵队的宪兵。听了这顿斥责,一个个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只好连声应着“是、是”,垂头丧气地狼狈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