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最后,不得不说圈子兜得有点儿大。醇王府发现主子丢了,这可乱成一锅粥了,找谁要紧呀,自然是十二爷要紧。再折回来,边走边喊主子爷,急得桶箍都爆了,没找着人影儿。
沙桐快哭了,山林莽莽,哪儿有十二爷呀。沐小树没捞回来,还丢一个,这差事当得该死。他咧着嘴,西北风灌进嘴里,自己抽了两嘴巴子,“没用的奴才秧子,主子有个好歹你就给我死去!”
十二王府和七王府完全不一样,比如奴才搁在一块儿,十二王府的知道羞耻,不用主子说,跟着跑过喀尔喀的,主子就是他们的命;七王府呢,狼一群狗一伙,倒灶使坏是好手,主子跟前和稀泥,嬉皮笑脸没正形儿。遇着事儿了比谁都慌,这就是一家之主治家手段的高下区别。
一队往前赶,一队回头找,到山崖那儿遇上了,沙桐哭丧着脸打千儿问七爷,“您瞧见我们主子没有?奴才不中用,把主子弄丢了,这会儿肠子都快急断了,这可怎么办呐!”
七爷呆住了,“这不是就差搜山了吗,没看见呀。”转念一想完了,八成他们是遇上了,两个人作伴,把他们都给撂开了。他心头升起凄凉来,明明是他的奴才,凭什么总让老十二捷足先登呀,这还有王法没有?老十二太不象话了,他不能受这窝囊气,他得告御状去,告他拐骗羽旗包衣!他虽不是铁帽子王,好歹也是一旗之主,怎么能容他抢奴才呐。只要他发句话,沐小树就是死了也得埋在他贤王府的坟地里,弘策就眼巴巴看着吧,谁让隔旗如隔山呢!
一头不平,一头也怨自己老是棋差一招。说起来弘策的胆儿真够大的,他就没一点儿忌讳,敢情破罐子破摔了?沐小树再好也是男的,大英的王爷,说断袖就断袖,他有这个气魄,自己为什么不能有?七爷挺了挺胸,连老十二这个惯常的孝子贤孙都敢反了这世俗,他比他差么?他想好了,这回逮着了就摁在床上,不会的钻研钻研,生米煮成熟饭再说。至于以后……男的不能要名分,给他置房置地买奴婢,一个穷小子落进金窝银窝里,还不高兴死!
主意是打定了,不过事分轻重缓急,眼下找人要紧。荒郊野外的,真遇见点什么就来不及了。七爷挥了挥手,“别愕着了,把人撒开分头找。”他指点开了,“一队往这儿,一队往那儿……招子放亮点儿,别最后给我提溜一只鞋回来,爷炮烙了你们!”
众侍卫应个嗻,很快消失在林子里。七爷怅然四顾,风吹起了地上细雪,天冷得叫人乍舌。要不是这倒霉差事,他这会儿在北京烤着炭盆儿听戏呢!最可气的是这沐小树,一路上骑马过州府,大把的机会可以逃,偏弄到现在,这不是找不自在吗!以为进了深山老林就不追他了?这回落到他手里,先扒他两层衣裳再说!
风雪稍息,夜色由浓转淡,枝头隐隐有鸟鸣,天快亮了。
这一宿好折腾,每个人都步履蹒跚。从第二个山头往下看,朦胧间见山坳里架着一排窝棚,想来那里就是阿哈营地了吧!
定宜心头燃起希望,踮着脚说:“十二爷快看呐,下山就到了!”
十二爷站在树下,没等他开口,头顶上一只松鼠跳过去,抖落满枝积雪,砸得他一身尽是。她哟了声,赶紧过来替他拍打,他笑着转头看,天边晕染出一片红,今天当放晴了。他长叹道:“好些年没在野外看日出了,我记得十二岁那年跟我皇阿玛秋狝,天不亮就到林场,兄弟们聚集在看城①周围,听他们吹鹿哨,看太阳慢慢升起来……我从没见过那么大那么红的太阳,时隔多年还清楚记得。那时候真好……”
定宜顺着他的视线眺望,他所怀念的不单是当时情景,还有少年得志的意气风发。现在呢,人越大烦恼越多,都一样的。
“你呢?”他问她,“你小时候有过什么高兴事儿?平时玩儿什么呀?”
“我呀……”她仔细想了想,“我六岁家就败了,也没什么可干的,很多事情记不太清了,就记得爱在金鱼池里钓金鱼。我哥哥有能耐,他们都是自己孵鱼卵,我知道金鱼里头鹤顶红比较凶,也挺皮实,但弄不好就得养死。鎏金和兰寿呢,喂好了不失膘,比较容易养活。我的那些玩儿的理论都打我哥哥这儿来,后来飘在外头就不那么讲究了,村里孩子多,我有了玩伴,基本就是上树下河。逮季鸟儿呀,逮蛐蛐,尽瞎玩儿。“她转过眼看他,“十二爷,我和您总有说不完的话,您不嫌我聒噪吧?”
他摇摇头,“我爱看你……说话。”好些时候没话找话,就是为了多看她几眼。只要她出声儿,他就可以大大方方打量她了。
她的目光流转向别处,微微一点笑意挂在唇角。可以咂出他话里的味道,她觉得十二爷应当是有些喜欢她的,这样多好,多大的造化。将来就算跟了别人,回想起来也可骄傲了。
她深深舒口气,天转亮了些,下山的路也渐渐明晰了。越靠近真相越怯懦,那山坳像张开的巨大的嘴,会把一切吞噬似的。她咬了咬牙,“十二爷,您说他们会不会在那里?”
说实话希望很渺茫,这片绵延的山脉不知道埋葬了多少神魂和梦想,一个人扎进去,还不如石子抛进水里能激起涟漪。只是怎么同她说呢,他略顿了下道:“不管他们是不是还活着,你都得接受。”
她缓缓点头,“这一宿我想了挺多,不接受也没办法。他们不在了,我不能跟着去死,我还有师父要尽孝,我有我的责任。就像您说的,既然以前能活,以后一定也能,还会越过越好……可我就是怕呀,我觉得他们应该活着,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想他们……”
他说:“那就去找,找过一回心里踏实了,往后该怎么就怎么。”
下山的路比上山更难行,踩下去一脚不知道深浅,两个人相互扶持着一步一步腾挪,将到那里的时候听见里头咳嗽呵斥的声音,一会儿出来十几个压刀的兵卒,手里持着鞭子,歪戴暖帽叉腿站着,一副凶神恶煞的嘴脸。
那些阿哈从门里鱼贯而出,个个拱肩缩脖。身上是褴褛的老棉袄,粗布做成的,早看不清颜色了,破损的地方露出斑驳的棉絮,丝丝缕缕泛着黄,厚薄也不均匀,冻得瑟瑟发抖。苦难太深重,连眼珠子都是迟钝的。发现有人来,极慢地看一眼,又低下头去。这世上什么都和他们不相干,西北风里旁若无人对插起袖子,蓬头垢面,拖动着露了脚趾的棉鞋,走一步,发出沉重的跺地声,那境况和顺天府大牢里的犯人不同,甚至不如街头乞讨的花子。
定宜迸出两行泪来,如果汝良他们在里面,还怎么和以前的公子哥儿联系起来?
两个兵卒的皮鞭抽得噼啪作响,吊着老高的嗓门喊:“野泥脚杆子,还有闲情儿看!狗东西,喂饱了就偷懒,饿你们三天,饿得转不动脖子,叫你们再看!”
“来者是谁?”远远有个披着斗篷的叉着腰轰人,“这是朝廷禁地,不是你们看西洋景儿的地方。麻溜走,走走走,要不给你们全逮起来!”
定宜觉得那人应该就是这儿的头儿了,赶紧上前几步说:“劳您驾,我和您打听几个人……”
她还没说完,被人一连串的“去”给撅回姥姥家了,“打听什么,没看见这儿忙着呢?这是你卖呆的地方?一色朝廷重犯,你靠近了试试,要劫人是怎么的?”看来人给骂傻了,怔在那儿不挪步,大氅罩着身子,也瞧不出身条儿来,上下审视了好几眼,炸着喉咙叱,“还他娘的不走?等老子押你进号子?这儿别的没有,铁链重枷有的是,怎么着,想尝尝味儿?”
大呼小叫引来了边上人,一瞧之下顿时笑了,“任领催您眼神不行,这是娘们儿找男人来啦,您小点声儿,别吓着人家。”
姓任的一听复打量几遍,“女的?女的上这儿来,敢情还是个贞洁烈妇呢!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满地跑。发配了当他死了就得了,另找啊,至不济咱们哥们儿也愿意担当担当……”
一伙人说笑取乐,没留神后边过来的人,一个漏风巴掌兜头扇了过来,“瞎了眼的狗奴才,你好大的胆子!”
任领催给扇得两眼直冒金星儿,等醒过神来要杀人,一回头,一面牙牌照着面门拍了过来。定睛看,雕花底板上写着和硕亲王四个大字,这一惊不打紧,一腔怒火顿时化成了冰碴子,往后连退好几步,就地跪下便磕头,“奴才……奴才是混帐,油脂蒙了心窍,不知道王爷亲临……奴才罪该万死?”
大英在旗的都知道,腰牌是宗室的名帖,写贝勒就是贝勒,写王爷就是王爷。头儿跪下了,底下当差的没有挺腰站着的道理。看守们都忙磕头,几千的阿哈立时便趴倒了一大片,任领催带头叫饶命,阿哈一叠声喊冤枉,山坳里登时呼声震天。
外界再多干扰,于弘策来说是无关痛痒的,他只蹙了蹙眉道:“把人都归拢起来,回头我有话问。”
任领催忙道是,跪着调转过身子挥手,“赶紧的,把这些阿哈都押到前头草场上去,谁再嚎丧拿驴粪堵嘴……”想想王爷跟前太放肆了,声音低下去,慌里慌张瞪眼,“还不动起来,快着点儿呀!”
卒子们哈腰领命,呼呼喝喝皮鞭抽得山响。定宜不忍看,转过头来单问任领催,“您在这儿当值多久了?”
任领催吃不准她的身份,问了只管答:“回姑娘的话,小的是徵旗下包衣,祖祖辈辈常驻在长白山这片的,十五岁在皇庄当差,到今年立冬满二十年了。”
“那十二年前从京里发配来的人,您还记不记得?”她急道,“都察院御史温禄有三个儿子发到皇庄,他们人呢,现在在哪儿?在不在那些人中间?”
任领催愣着眼想了半天,“温禄的儿子?温汝良他们?”
定宜的心都攥起来了,“对对,正是的,他们人在哪里?”
任领催直摇头,“这几个反叛,来了就没消停过,鼓动人造反呐,带头跑什么的,折腾了近两年。后来押在水牢里泡了三个月,老实了,可出来赶上牲口发瘟,他们就染上了,没多久就死啦。”
本来虽没抱多大希望,但也不至于绝望。眼下呢,问过了,证实了,的确是没了。她实在是经受不住,脑子里一懵,倒下来便人事不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