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经历的痛苦,心里的挣扎,他再着急都没法替她分担。就像人生必要经受的磨难一样,淬了火,就到达一个新境界,百炼成钢。往后她应当刀枪不入,他也不会再让她受半点苦了。
他把她抱在怀里,抚她的脸。难为她了,咬着槽牙走了一夜,翻山越岭对于一个女孩儿来说太耗体力,精神上的寄托一下子化为乌有,难免会被现实击垮。
随行的戈什哈来得也挺快,没隔多久就到了。这地方都是窝棚,污糟得厉害,人不好安置,只有就地搭帐。旁的先不管,拢火盆给她渥着,让领催准备米汤来,等她醒了好让她暖身子。
七爷依旧是姗姗来迟,等他到的时候都安顿完了,他过来一看,大皱其眉,“没本事还学人逃跑?瞧瞧成了这鬼样子!这是怎么了?冻晕了?”
弘策不好说什么,含糊应了,这下七爷来气了,嗓门儿也见高,“这东西是个重情义的,他知道你要查案子,连主子都顾不上了,舍命陪君子来了。我都教训多少回了,一点儿不听话,他是属驴的!”扭头看,榻上人蔫头耷脑的也可怜,就住了嘴,挨在边上打量他,边打量边兴叹,“自己什么身板儿呀,还充人形儿!老十二,不是做哥哥的说你,你要让我的人帮忙,好歹知会我一声,让我心里有个数。这么不声不响私自带走了,你知道我是什么想头么?我至不济也是个亲王,人见了我得管我叫声爷,可在你这儿我就是个二傻子啊,蠢哥哥,什么好赖都不明白,是不是?”
七爷要翻账,翻起来牵扯就多了。弘策道:“七哥说这话,折得兄弟没法活。事发突然,小树是好心,说案子早早儿有了眉目,也好早些上宁古塔。七哥畏寒她知道,担心主子耽搁久了受委屈,不也是一片孝心么。”
七爷一听,原来是为了他,顿时满腔不满都消散了。回过身低头看小树,真是处处透着可爱呀!
弘策还记挂温家三兄弟,来来回回几万的阿哈,一提起温禄的儿子任领催就能回忆起来,真有这么叫人难忘么?既然他能记住,吃住都在一起的就更不会忘记了。
他出门去,往草场上看一眼,这么多人,就算庄头嘱咐过什么,长期浸泡在苦难里,许他们一点微利,不愁套不出真话来。
他长长叹口气,眼前浓雾一片。三个里头哪怕剩一个,对她也是安慰。
叫沙桐来,把话交代给戈什哈,分头出去打探。这些年长白山和宁古塔存在同样的问题,阿哈人数急剧减少,逐一审视,壮年寥寥无几,几乎都是老弱病残。朝廷降罪的刑犯,到了这里和牲口无异,难免有随意屠戮和倒卖的事发生……要是倒卖了还好些,或者有一线生机。温家兄弟他也有点印象,二品以上官员的儿子落地就是侍卫,当初在一处练骑射,布库场上交过手的。后来他去喀尔喀,回来才知道温家坏了事,要是早早儿料到会遇见温家的闺女,伸把援手,至少那三兄弟不会弄得现在这副光景。
外头忙打探,帐里的七爷也没闲着,他给小树晾凉白开,别手别脚拿两个碗这么折过来折过去,嘴里喃喃着:“滚水烫嘴呀,我最不爱吃烫的了,我额涅老说我是猫儿投胎,吃不得热食儿。猫就猫吧,狗才冷热不忌呢,你说是吧?我好多臭毛病,往后你跟着我你就知道啦。“探头看看,在榻脚上踢了一下,“差不多了啊,该醒了。跟人满世界乱跑,跑完了还要爷伺候你,你多好的福气呀,我额涅还没喝过我晾的水呢!“
他絮絮叨叨的,最后真把人啰嗦醒了,赶紧挨在榻沿上喂他,“来来,张嘴。你爱不爱吃栗子粉?冬天吃栗子粉是老例儿,等回了皇庄我让人给你蒸,啊。”
定宜还糊涂着,左右看了看,不知身在何处。再瞧瞧眼前人,吓了一跳,慌忙坐起来,结结巴巴说:“那什么……主……主子,您怎么来了?”
“我追逃奴啊,谁让你悄没声儿跑了。”他把碗边儿贴在他嘴唇上,“喝一口,我再让人拿米汤来。我说你往后能别自作主张吗?虽然我知道你是一片忠心,想早点儿结了案子,好让爷离开这儿,可办事前先和爷商量一下,爷不是不近情理的人呐。你在我身边,我多早晚骂过你呀,是不是?我都是和你讲道理,哎,我最爱讲道理了,因为我站得住脚呀,不像你,猴儿顶灯似的……”他说一堆,小树边喝水边瞅他,他就觉得心虚,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以前老不讲理?反省一下子,没咂出子丑寅卯,倒想起先前的主意来了。扒衣裳不是时候,周围眼睛太多,这事儿得背着人做。那就把自己的想法跟他说一说,让他有个准备。
但是怎么开口呢,有点不好意思。他踯躅着看看他,“树啊,我问你个事儿,你在北京有没有相好的?”
定宜不知所措,“还……还没有看对眼的,主子怎么问这个呀?”
“我这里有一人儿,长得漂亮,大眼睛高鼻梁,出身好也有钱,家里田产吃不完,呼奴使婢的……要紧一宗儿,这人脾气随和,整天没什么犯愁的事儿,架架鹰啊,听听曲儿啊,活得可带劲了。”
她不明白他要干什么,自己刚经历大打击,没什么兴致和他搅和,便道:“谁啊,这么不事生产?”
七爷给他回一倒噎气,愣住了,半天才醒神,摸着鼻子说:“人家手里有钱,生什么产呀?朝廷不让旗人和百姓争利,连买卖行都不许开,这不只能吃喝玩乐嘛!能吃得好玩得转就成啦,福气是娘胎里带来的,你不能让他削骨还父吧!”
说得也有道理,她点了点头,“那您跟我说这个干什么呢?”
七爷语气理所当然,“我做媒。”
定宜呛了一口水,捂着嘴咳嗽起来,暗道十二爷说不让七爷知道的,人家这都门儿清了。他说的这个,一听就知道对方是个男的,是她自己没掩饰好,听见汝良他们全死了,方寸大乱,哪儿还顾得上别的呀。七爷虽然糊涂,要紧时候脑子灵,她是太小看他了。
“不、不,我还小,不想找人,谢谢主子好意……”
七爷啧地一声,“你怎么跟我太姑奶奶似的,活到长毛了,人家问‘您老高寿啊’,她还说‘我小呐,才九十九’。你不是快十八了吗,该找下家啦。”他说完了,突然有点不好意思,含糊道,“其实两个男人过日子,也可以过得很好。干什么非要和女的凑合呀,女的不就会生孩子嘛,孩子和谁不是生啊,要孩子还不容易……人间难得是两情相悦,感情到了,男女都不打紧,在一块儿高高兴兴的,人一辈子,白驹过隙,眨眼就完啦。”
定宜更加云里雾里了,两个男人过日子?他还是没弄明白她的情况,知道她是男的还来牵这个线,真把她魂儿吓飞了。她抖抖索索说:“主子您别开玩笑,这使不得,我清清白白的人,从来没想过下海,您给我介绍这主儿,您不是害我吗!”
七爷很冤枉,“这怎么成害你了呢,我是一心向着你啊。你想想,你穷不穷?穷啊,没钱,不能让你师傅过好日子,你不孝。这儿有个法子能让你尽孝,往后还能不愁吃喝。当然我没有让你卖的意思啊,我也用感情,对你是真心实意的。我长这么大,从来没为谁操过心,看上谁了,勾勾手她自己就来了。你呢,我抓耳挠腮不知道怎么处置,半夜做梦都梦见你啊,我用情多深呐……”
定宜这下是完全惊呆了,一根手指头指向他,打着摆子问:“您说的那个人就是您自己?”
七爷不知不觉说漏了,千年没红过的老脸,腾地一下就烧起来了。再一琢磨干脆挑明了吧,再晚又落在老十二后头了。他一个正经主子,优势还是很大的。于是他壮了壮胆儿说没错,“就是我!我怎么了,哪点不如别人?我也没缺胳膊少腿,我能听能说,比谁都齐全。我有个好爹,还有个好妈,荒唐名声大,大家伙儿对我不抱希望,我爱怎么就怎么。不像有些人,朝廷基柱,国家栋梁,你要跟了他,非给整治死不可。你自己想想,风险太大搭上小命不值得,还是跟我,我好吃好喝供着你,我疼你爱你,保你过得比我福晋还滋润,怎么样?”
这叫什么事儿?她受过的打击都不及这个来得震撼。七爷的脑子里装的到底是什么?同样的人,怎么能没谱成这样呢!
他见她不说话,十分着急,“别想啦,爷亏待不了你。我这人没别的,就是重情义,你跟我,比跟弘策好一万倍。别看他是个和硕亲王,哪天喀尔喀出了纰漏,他头一个得受连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你还想不想留着脑袋吃饭呀?只要你从了我,我给你置宅子,你的活儿没变,还是鸟儿……把式,没人敢说你光吃饭不干活,你看多好的买卖,稳赚不赔。”
定宜简直目瞪口呆,“……没想到您是这样的人!”
说实话七爷自己也没想到,他成了这样,还不是他害的,他敢一推四五六?
“我以前也是个宁折不弯的人,多少奉承拍马的给我送小相公,我看一眼吗?这不是遇上你了吗!其实你真没什么出挑的,个儿不高还是个死脑筋,我中了邪就是喜欢怎么办?你有解药没有,要有就给我,我二话不说立马吞下去。我成这样自己比你着急,家里侧福晋庶福晋还等我生儿子呢,我现在脑子里全是你啊天爷!”他一头说一头灵光突闪,“欸,我看你穿上女装能糊弄人,你要愿意,我给你弄个名分,自此独宠专房怎么样?”
定宜说不出话来,又是窘迫又是无奈,碰上这人,想一出是一出,叫人哭笑不得。你越和他理论他越来劲,自己琢磨琢磨、补充补充,就能勾画出一副漂亮的场景来。她不能说实话,十二爷嘱咐过的,怕惹麻烦。不说实话呢,这位爷能把她呕得吐血。她实在扛不住,直白道:“主子的美意我心领了,可我……没想过和您怎么样。男人大丈夫,要过好日子靠自己一双手,哪怕是搂柴禾、擀火绳,我也不能卖身啊!”
七爷讶然说:“谁让你卖身了?爷对你有情儿,这能叫卖身吗?你就对我就一点儿意思没有?我长得也不赖,没比老十二少只眼睛,你凭什么瞧不上我?我可告诉你,我这人越得不到越爱抢,你可别逼我,逼急了我霸王硬上弓,你别后悔。”
这不是无赖吗,定宜往后缩了缩,“您不带这样的,您是王爷……”
“我还是你正路主子呢,你从头顶到脚底都是我的,知道吗?什么叫包衣啊,”他想了想,“包着衣裳算你自己的,脱了衣裳就是我的人!”
“您这是什么话呀,”她涨红了脸,“我得给我们家传香火……”
“传什么呀,你们家都没人了,你不传,你爹妈还能爬起来骂你啊?欸,你躲什么呀,我能吃了你?”他抗拒的小动作让他很生气,想起他和弘策那亲热劲儿,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伸出两手捧住他的脸,照准那红嘟嘟的嘴唇就亲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