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结果不尽如人意,但也没有坏到哪里去。贵太妃能松口,着实叫定宜有点意外,“就是因为皇后提起了太上皇么?你额涅高兴了,才格外给了我宽贷。”
弘策盘弄手串,惘惘道:“她心里苦,我也知道。只是有时候太钻牛角尖,弄得自己不痛快罢了。”
哪个重情的人不是这样呢,定宜说:“不能怪她,换了我是她,也觉得活着没有乐趣了。女人和男人不一样,女人再有能耐,到最后还是得依附男人。你给吃给喝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你在乎她,把她放在心上。”她挨过去一些,抱住他的胳膊枕在他肩头,仰脸说,“比如咱们,明明处得好好的,突然有一天你喜欢上别人了,把我仍在一边了……我想起来心里就发凉。”
他们的归程在华灯初上的时候,临近年尾,买卖摊开得很晚。街边上都是些小贩,担子高处挂一盏灯,那些灯一片连着一片,从镶着玻璃的车窗上照进来,照亮他的脸。他的眉眼间有融融的暖意,笑起来越发显得温情,低声道:“这世上有千千万万的人,于这千千万万人中间找见一个合适的,你以为那么简单?我是亲王,是贵胄,想要女人,甚至用不着开口。在喀尔喀的时候左右翼给我送美人,都是十五六岁的年轻姑娘,花儿似的,我一个也没留。就想着将来回中原,找个能说到一块儿的人,安安稳稳活到老。可能也是自小知道情字艰难,我额涅给我做了一个悲惨的示范,让我后来在这上头特别较真。”
“那我得谢谢你额涅,要不也轮不上我呀,你早就成别人的了。”想了想又顿下来,“你说人家姑娘花儿似的,我跟人比落了下乘了吧?”
他挑起一道眉毛,“可不!头回见你,小个儿,娘娘腔,站在大太阳底下歪个头、眯个眼儿,像个二愣子。”
她哧地一笑,“那后来呢?”
“后来……”他抚了抚下巴,“一根筋、运气不好、爱絮叨……”最后戳一下她的胸,“这儿还小。”
定宜轰地一下红了脸,这人太没正经了,当他是个君子,谁知道说着说着就露馅儿了。她不依,在他手背上拧了一下,“又不是我情愿的,那不是处境不好嘛!我也愿意长得……大点儿,可是老拿布勒着呢,能大到哪儿去。”
“那现在呢?放开也有阵子了,回头让我看看。”他笑得很无赖,也很伤感。又是一年,这一年就这么蹉跎了。
她扭捏了下,“你手冷不冷?我给你渥着。”然后揭开大氅,把他的手搁在心口上。
她这个爽朗的脾气,真是无可挑剔了。反倒是弘策有点不好意思,隐隐一层红晕爬上脸颊,手却没有收回来,嘴里还顾左右而言他,“回头翻翻黄历,看立春在哪天。下旨之前再活动活动,应该还来得及。”
“也用不着太较劲。”她说,“位分对我来说就跟那堪合似的,无非住驿站住得名正言顺罢了。没有呢,我照样也找地方落脚,就不在你醇王府啦,在酒醋局胡同,也一样。”
对她这种诸事不计较的态度,弘策表示不满,“你就不愿意和我成双成对的,人家看见了一指,说这是公母俩?”
她想了想,慢慢笑起来,“是挺好的,我喜欢别人这么说。可要是没这造化,我也不在乎,只要你心里装着我一个人就成了。”
他泄愤式的在她身上抓了一把,“做了侧福晋就打上烙印了,将来就算扶正,还是侧室提拔,尊贵上头逊人一筹。”
她嗳地一声,含胸往后缩了缩,“我都不在乎,你急什么眼儿。”
“这人真是……”典型的皇帝不急太监急,他拿她没辙,和风细雨又揉了两下,“见大。”
“真的?”她很高兴,“我也这么觉得。上回做了新的小衣,搁了有程子,昨儿拿出来穿,小了……”
他赶紧上来捂她嘴,外面还有两个赶车的呢,藏头诗似的说话没关系,抖露得这么明白叫人笑话。
定宜回过神来,这私房话让外人听见是不好,忙一缩脖子把脸藏进了灰鼠暖兜里。
马蹄哒哒,身随车动。她坐车很有诀窍,脑袋得保持平衡,腰肢随波逐流,漾起来很曼妙很好看。他托腮看了一阵儿,眼睛盯着,脑子里想的却是其他,“明儿我要进宫面圣,镇国公吉兰泰叫我逮住了,他曾经勾结马帮暗杀过两浙巡盐御史,那事儿当初有人给他遮掩,让他顺利逃过一劫。前阵子几经周折找见了那位御史的夫人,她手上有御史私留的账册,上头明细一目了然,皇上瞧过了自然明白原委。只要挑出来一个,后面的就好办了。弘赞太油滑,几次查到他都叫他开脱了,我也不急,有法子让他自投罗网。”
定宜她爹的案子因为牵扯之前的一宗旧案,从下往上捋,人物关系错综复杂。她是不太懂那些的,只是问:“那位御史太太怎么不去告状?既然手上有证据,何必藏那么久,不给丈夫申冤?”
他转过脸轻轻一哂,“既然能杀御史,一个女流之辈对付起来就更容易了。那御史夫人不是傻子,底下有儿女,不得不明哲保身。再说告状不是想告就能告的,衙门里不接,判你个诬告朝廷命官,连都察院和刑部的人都见不到。”
她蹙眉靠在围子上,点头说:“这个我知道,好歹在衙门里混过些年头,也看到过求告无门的冤案。”
他笑了笑,“你瞧见的根本不算什么,你跟着师父专管刑狱,堂前事能知道多少?审案子又用不着刽子手在场,听说的不过是皮毛罢了。官场太黑了,皇上高坐明堂,他想扫清天底下冤情,可是办得到么?上情下不达,那些吃着皇粮的人中途耍猫腻,皇帝就是个瞎子聋子,别指着他能明察秋毫。现如今我是落到你手里了,要不然谁去捅那灰窝子,得罪一大帮子人。”
她靦着脸讪笑,“辛苦王爷了,那我给您捶捶?”
他倒受用,舒舒坦坦伸着大长腿往小腿肚上指指,“这儿……回头修书给汝俭,让他回京来。要不了多久见真章的时候就到了,届时只怕有场硬仗要打呢!”
她把他的腿搬在膝头上慢慢揉捏,听他说什么硬仗就害怕,“我三哥不会折进去吧?”
他沉默了下方道:“我尽力,总不至于太糟。”
这下她更害怕了,“话怎么说半截儿呢,你这不是吓唬我吗。既然有风险就别让我三哥出面了,就算翻不了案我也认了。”
他无奈看她一眼,“你知道什么叫骑虎难下吗?”
她耷拉下了脑袋,“这么看来少说话多磕头这招也不管用了。”
他嗯了声,“你刚才在额涅跟前使的就是这招?”
“要不然怎么的,胡吹海侃?她不兜脸扇我大耳帖子才怪!那些名门调理出来的姑娘话都不多,我得学着点儿,免得她更瞧不上我。”她哀哀看他,“弘策,我三哥怎么办?”
他苦笑着摸摸她的脸,“我说了尽力,到时候会审的人多,要偏袒也得不动声色。就算吃些苦头吧,性命至少是无虞的。”
定宜心里生疼,汝俭不见得不知道那些,可他还是想给爹翻案,她想起来就泪水涟涟。
她这模样叫他不知所措,赶紧安慰吧,说:“没事儿的,有我看顾着,坏不到哪里去。既然不想隐姓埋名活着,早晚得经历这么一回,咬咬牙,忍过去就好了。你别哭,哭得我心里慌。有什么话就说,流眼泪能顶什么用?”
她掖着鼻子道:“我是觉得汝俭太可怜了,他心里压着事儿也不告诉我,我还老认为他开开山、做做买卖,日子过得挺滋润。”
他叹息着捋捋她的头发,“男人和女人不一样,有些东西情愿豁出命去也要捍卫,比方理想、比方尊严。”
她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却不能体会那种心境。以前在市井里混,只要能吃饱穿暖,没有什么不能退让的。现在甚至觉得当时要能越过边界去了番邦,也许汝俭就不用回来面对危险了。
可是离开大英,就再也不能继续她和他的缘分了。她搂住他的脖子,把脸贴在他肩头的团龙上。她总归是相信他的,有他在,多大的困难都能越过去。
回程的路有点长,她犯了困,靠在他怀里打盹。只觉他轻拍她的背,一下一下,像哄孩子似的。她发笑,笑容挂在嘴角,迷迷糊糊凑上去吻他喉结,他颤了颤,把她搂得越发紧。
到家的时候他抱她下车,她揉着眼睛想自己走来着,他不让,就这么直剌剌送进了卧房里。
记不起过了多久,恍恍惚惚魂飞天外。醒来的时候蜡烛已经灭了,外面有亮投射在窗上。她侧过身子看边上的人,他正沉沉好眠,睡梦里的脸难得的稚气,没有锋棱,就是个简单的男人。
她抬手给他掖被子,他睡得极浅,轻轻一碰就醒了,嘟囔着问:“天亮了?”
定宜撑起身去推窗,微微开启一道缝,细细的沫子飞散进来,原来是雪地里的反光。
“又下雪了……”她没说完就被他圈回了被窝里。
“衣裳没穿敢去推窗?”他嗔了声,“廊子上有人值夜的,不怕被人看见?”
她撅嘴道:“不是你问我天亮没亮嘛,我就看看。”
“我只是随口一说。”他捏她鼻尖,“死心眼子,明天给你配个西洋表,我教你识钟点。”
她暖暖的身子挨过来,贴在他胸口上。天生她的体温比他高,简直就像个小火炉。他把她捞进怀里喟叹:“在喀尔喀的时候怎么没遇见你,否则夜里是不愁了。”
她却听出挑挞的味道,挣扎着问:“夜夜侍寝?”
“想什么呢!”他捉住她,“别乱动,打算再杀一回?”
她面红耳赤,“旨意还没下,你说话不算话。”
“我一时没把持住。”他还算老实,痛快地应承了,“是我的错……你说会不会怀孩子?”
这么容易就能有孩子?她说:“不能吧,上回不也没有?好些女人成了亲,生不出孩子,求爷爷告奶奶的,咱们最好别这样。”
他点头说:“那我勤勉点儿吧,能行的。”
他三句话不离老本行,她厌弃地白他一眼,“我听说吃姑娘儿能怀闺女。”
他想起下朝回来的路上看见的那种灯笼果儿,褪了皮一个个黄澄澄的,“就小摊上插个牌子,上面写着‘姑娘论斤卖,一个大子儿十二两’的那种?”
“对,就那个。”她眉开眼笑,“没熟透的酸,熟透的甜着呢!”
她还是个孩子,苦虽苦过,其实心智没全开,她眼里的世界总比别人的有意思那么一点儿。他说成啊,“宫里回来我绕到集上看看,要是有开了窖的拿出来卖,就多买他两斤,吃了咱们生闺女。”
还没成亲就谈生孩子怪臊的,不过既然贵太妃点了头,应该不会再有什么意外了。她轻轻舒口气,现在就等汝俭回来,爹的案子顺顺利利办下来,汝俭和海兰成了家,大家就都算有了好结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