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 年 8 月 13 日,虹口体育场,上海申花对阵大连万达。 田跃进难得穿了件白衬衫,胡须剃得干干净净,抬头挺胸走向入口。他
一手拉着女儿小麦,一手拉着少年秋收,挤过一堆堆拥挤嘈杂的球迷。体育 场外已聚集成千上万的人,耳边充满刺耳的小喇叭声,身边是躁动不安的黄 牛党。
排队通过熙熙攘攘的检票口,老田小心地看住两个孩子,尤其是漂亮的 女儿小麦。球迷里暗藏一些流氓,喜欢动手动脚。他让小麦戴了顶鸭舌帽, 尽量遮盖脸庞,最好是装作男孩。小麦平常都在电视上看球,从未到过现场, 今晚若非警察老爸陪伴,倒真有些害怕。来到夜晚的看台,迎面是巨大的足 球场,灯光照亮绿油油的草坪。随着主场球迷的欢呼声,憋了好几天的秋收 振臂挥舞,恨不得自己冲下去踢两脚。
双方队员进入场地,现场播报首发队员的名单,每念到主队的一个名字, 就会迎来雷鸣般的掌声,最热烈的当然属于范志毅。
田跃进掏出自带的望远镜,这个军用的老家伙可以让他清楚地看到对面 看台上的人脸,更别说场上队员的表情了。
主裁一声哨响,比赛开始。那年申花正是夺冠热门,在徐根宝的率领下, 气势如虹,连战连捷。这场与大连的比赛,尚在联赛的第一循环,虽然谁都 无法预料结果,场上局面却是申花完全占优。
果然,上半时第二十五分钟,当时默默无闻的祁宏,为申花打进了第一 粒球。
全场球迷欢声雷动,老田一只手死死抓着小麦,另一只手却放开了秋收。 他站在狂热的人群中,眼神里全是兴奋的火苗,完全不受刺耳的喇叭声影响, 他和周围的球迷们同样激动,融入到三万人共同的欢乐中。
少年并非在庆祝与自己毫无关系的进球,也没有哪怕暂时地遗忘那个残 酷的黑夜。他是在发泄最近七天来内心的痛苦,发泄妈妈被杀后潜伏在心底
的复仇欲望—如果真的能释放掉一部分,那就让他继续忘情呼喊吧。 上半场临近尾声,祁宏又打进了第二粒球,全场再度为他而狂热,连小
麦都忍不住喊了出来。 主队带着二比零的优势进入中场休息,看台上的球迷们也轻松了,比赛
应该再无多少悬念。小麦问了许多关于足球的问题,有的老田也答不上来, 没想到秋收却接过话茬,还说得头头是道。他说自己在学校经常踢球,这也 是小县城里最大的娱乐。小麦和秋收平时在家形同陌路,基本一天讲不到几 句话,这是秋收说话最多的一次,也是小麦第一次对他表示友好。田跃进让 两个孩子坐在一起,看着他们越聊越投入,心头略微轻松了一些。
下半时,主队仍然控制着局势。女儿从老田手中抢过望远镜,不断调整 焦距,好不容易对准场上最帅的球员。她看了十几分钟,直到胳膊酸痛,才 把望远镜摘下来,友善地交给少年说:“你看看吧。”
秋收说了声谢谢,拿起望远镜对准球场。他心里早就痒痒的了,坐在看 台上只能看到一个个人影,不像电视转播那样能看清球员的脸。客队换人暂 停时,少年把望远镜抬起来,瞄向球场正对面的看台。灯光下一张张球迷的 脸分外清晰。就在中间最好的座位上,他看到了一张脸。
一秒钟。 少年只在望远镜里看了一秒钟,便紧紧抓住田跃进的手,大喊道:“我
看到他了!”
“谁?”
“恶鬼!” 老田心头猛然一跳,向望远镜瞄准的方向看去,冷静地问:“你是说凶
手?”
“就是他!” 少年的手直指对面的看台正中。隔着数十米宽的球场与跑道,只能看到
五颜六色的大片人群。 老田立即从少年手中夺过望远镜,站在他原来的位置,连镜头角度都没
变化,刚要捕捉到那张脸,耳边却响起惊天动地的呼喊声—场上又进了一 球。
五十七分钟,范志毅为申花队打进第三球,比分扩大为三比零!
所有观众都跳了起来,包括对面看台上的人们,那张还未来得及看清的 脸,被淹没在无数张兴奋的脸庞里。
“该死!” 老田真想抽自己一个耳光,这个进球来得太不是时候了!望远镜里一片
混乱,全是蹦蹦跳跳的狂热球迷,哪里再去找那张恶鬼的脸? 他愤怒地放下望远镜,一只手还没忘记抓紧小麦,女儿正忘我地欢呼雀
跃。四周尽是掌声与喝彩声,田跃进只能靠着少年的耳朵喊:“你真的看到 他了?”
“是,肯定看到了!就是他!”秋收声嘶力竭地大喊,否则根本听不见, “就是这只恶鬼,他杀了我妈!”
说罢,他从老田手里抢过望远镜,重新瞄准对面看台,摇摇头说:“他 面前全是人!完全把他挡住了。”
“他很矮吗?” “不,他不矮,因为别人都站着,只有他是坐着的。” 少年焦急地看着对面,真想立刻就飞越球场。 田跃进不假思索地喊道:“跟我过去抓住他!”
他抓起秋收细细的胳膊,推开四周拥挤的人群,却把女儿一个人留在了 原地。
“找死啊!” 身边不时响起咒骂声,但老田魁梧强壮的身板,还有不顾一切向前冲的
气势,让那些想动手的家伙望而生畏。 艰难地穿过球迷组成的人墙,来到看台边缘的铁栏杆前,田跃进攀上去
翻身而过,少年也身手敏捷地越过栏杆,一起来到隔壁看台。有个警察冲了 过来,想要逮住这两个违规翻越看台的人。老田迅速出示证件,表示正在抓 捕罪犯,继续奋力推开挡道的球迷,冲往恶鬼所在的看台。
四分钟,他们已绕着球场跑了半圈,翻过六道看台栏杆,至少推倒五十 个球迷—有两个刚动手就被老田打翻在地,一路引来数十个民警和武警, 全被田跃进的证件挡了回去。
终于,两人来到正对面的看台,少年已筋疲力尽,却牢牢记着那个人的 位置。穿过仍在欢庆胜利的球迷,才发现那个人原本坐着的地方,只剩下一
张废报纸。
少年脸色变得煞白,用力踩在那座位上,抓着老田大喊:“就是这里! 肯定是这个座位!”
他在望远镜里看到凶手的同时,还看到那人旁边的两张脸。现在,那两 人就在他们左右,唯独空出中间的座位。
田跃进掏出证件晃了晃:“我是警察!有没有看到刚才坐在你旁边的 人?”
“哦,那个人离开了。”球迷看到警察很紧张,“反正肯定赢了,他提 前退场了吧。”
这理由倒也算恰当。老田拉着少年追出看台,在通往地面的长阶梯上, 放眼望去满地垃圾,还有数百个离场的背影。
但他固执地追了出去,粗暴地抓住每一个成年男人,让秋收辨认他们的 脸—为此打趴下好几个反抗的人,他的腹部也挨了别人一脚。
老田忍着疼痛,避开身后两个壮汉的追打,一路冲到外面大街上,却再 也没看到那张恶鬼的脸。
回头三拳两脚干倒那两个家伙,田跃进向少年咆哮:“有没有?” 秋收茫然摇头。
恶鬼,已擦肩而过。 田跃进挥起拳头砸到行道树上,清楚地听到骨头碰撞的声音。 他重重喘了几口气,拉住少年的胳膊说:“我们回球场!” 一阵凄凉的晚风里,两人快步跑回虹口的看台,身后留下一串倒地呻吟
的男人。
刚吹响终场哨声,三比零的比分让球迷们陷入疯狂,大家正不断地往出 口涌去。等老田回去找到那个座位,刚才看到的那两个人也消失了。许多座 位上都垫着废报纸,有人还拿报纸叠成纸飞机,扔进球场庆祝这场比赛大胜。
秋收失望至极,他耷拉着脑袋蹲在一个座位上,双手拼命拍打左右两侧 的座位靠背。
田跃进抽了自己一个耳光,刚才如果拿起凶手垫在座位上的报纸,说不 定还能发现一些线索。若非常见的报纸,而是行业和专业性的报纸,就能帮 助他了解凶手的社会关系。
忽然,一只手搭住老田的肩膀,他条件反射地弹身而起,用擒拿术将对 方死死压在地上,却听到少年痛苦的惨叫:“放开我!”
老田停顿几秒,确认是秋收的声音,才缓缓放开了他。 “算了,今晚不可能再看到他了。” 原来,少年是在劝他放弃,田跃进感到深深的羞愧,像被那只恶鬼抽了
个耳光,真想从看台上跳下去。 他心酸地搂着秋收的脑袋说:“对不起!我太没用了!你骂我吧!狠狠
地揍我吧!”
“别这么说,你一定会抓到那只恶鬼的。”秋收竟像大人一样安慰老田。 他意想不到地摇头,好像要重新认识这个少年:“你是一个好孩子。” “哎呀!糟了!” “怎么了?”老田心想:还有比让凶手从眼前逃走还糟糕的事吗? “小麦呢?” 少年猛然提醒了一句,老田才像触电般惊醒—要命啊!自己完全把女
儿忘记了!
球场已开始关灯。 他战栗着眺望对面慢慢陷入黑暗的看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