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情过隙
礼仪之邦,竟出此耸人听闻之事;朗朗乾坤,却难得安身立命之所。花开争艳,馨香自来,本是不可亵玩,如今却粗暴摘取,这般行径,还敢妄称爱花、赏花否?索性护花之人行之不远,出手阻拦,方得兰心固守。
夜色狰狞,鬼影散去。官轿之侧,泣声连连。马湘兰被松开手脚之后,慌忙走近轿子,掀开竹帘,对着王稚登便是一个万福:“大人来得及时,不然小女不知死活。”王稚登一边还礼,一边让其上轿:“此处不是谈话之地,先回孔雀庵再作计较”。
卫兵护送官轿来到羡兰楼,此时马慕薇已整理容装,然而方才惊吓,却致其心有余悸。见到王稚登后,她气愤交加,竟不顾马湘兰在场,一下扑落于其怀中,声音哽咽道:“咱们娘俩,不能没有你,你离开才两天不到,便遭此横祸。”
这一腔苦楚,实则是暗含嗔怪,教闻者不忍猝听。一对柔弱母女,如今遭遇歹人暴行,怎能不愤不气?王稚登虽与马慕薇相识多年,暗中自有床笫之欢,然而今天却是第一次见她泪流满面,形状可怜,遂安慰道:“你我同为一家人,自不必说两家话。近些时,我不常来,是因为顾及湘兰年岁渐长,总觉得老是登门,不太方便。”
马慕薇听了此话,如同脱胎换骨,她言辞恳切地说:“我这院子越发不安稳,今日湘兰险些遭了歹人毒手,就是向衙门报案,肯定也要敲诈勒索不少,我思来想去,越想越是心急如焚,晕头转向。”王稚登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你们无依无靠,我若不鼎力相助,岂不是太过无情吗?”
马湘兰坐在一旁,深情地端详王稚登,心有万千话,却无从出口,只能默默感激和祝福他。王稚登自然颇知好歹,如往常一般豁达风趣。他打量了一下这两个女人的面孔,说:“你们都受了惊吓,还是由我做东埋单,为你们压惊换境。”言罢,王稚登唤来蕙儿,让她去邻近的“四海春”酒楼,采买一桌酒席,放在羡兰楼上吃喝。今番与往日不同,王稚登特召唤蕙儿一同坐下,笑着对她说:“你亦惊吓不小,今日一家团圆,想吃便吃,想喝便喝,不必见外。”蕙儿平日沉默寡言,今日见王稚登如此青睐,自是受宠若惊,随即点头应允。
酒过三巡之后,王稚登请马湘兰唱一曲《奴家情》。马慕薇不知底细,打情骂俏对王稚登说:“这才脱了虎口,大人却又想风流倜傥,怪不得平日写诗听曲,也离不开半个‘情’字。”
马湘兰面带羞涩,舔着嘴唇,半晌开口:“大人,今日是花香月圆之夜,不必伤感,重换一曲可否?”王稚登饮下一杯酒,摇头说:“不可不可,今日我做东,听我之言即可。”马湘兰心有灵犀一点通,清咳两声,操起月琴,站起身来,吟唱起来:
人谓艺妓亦是娼,游蜂浪蝶逐幽香。旅舟同榻心如水,官邸弹弦意感伤。
恶少恃权无陆贾,红颜薄命叹萧郎。私盟一诺千钧重,目刺金簪动上苍。
王稚登听罢,重复了最后两句,情味昂然地诠释道:“此曲乃湘兰所度,此词乃是本人所写。只是湘兰还未必深知其意,个中有个诱人深思的典故。”原来,曲中所述之事,源自元代的一则故事——
当年元成宗本着对汉臣的怀柔政策,恩赐前宋降臣周仲宏官复原职,出任监察御史。不久,周仲宏发妻病故,家乡亲友劝其续弦,周仲宏原有个名叫樊素贞的姘妇,然而最爱之人却是樊素贞的养女樊小花,周仲宏不愿和樊素贞成亲,结果樊素贞痛不欲生,拔下头上金簪,猛刺左眼,结果血流满地。周仲宏阻拦不及,顿足叹息:“这是何苦?”结果将其揽入怀中,痛哭不已。事后请名医诊治,这才缓解了盲眼之痛。也正是如此,樊素贞如梦初醒,答应让樊小花嫁给周仲宏并得到元成宗的褒赏,被赐予金帛。
马慕薇不听则已,一听便知王稚登所暗喻为何意。王稚登才高八斗,确实被马慕薇深深倾慕,因有了这棵大树,羡兰楼便有了依靠。多年以来,王稚登与马慕薇一直暗结情愫,避开众人耳目,唯有湘兰知解一二。王稚登曾说,他与马慕薇是天上一对,地下一双,世上绝无仅有的鱼水之情。马慕薇亦曾说,世上再好的夫妻,也比不上你我的情分。然而事到如今,马慕薇也看透个中真相:再盛开的艳花,也比不上含苞待放的花朵。她懂得,若想留住孔雀庵的脊梁,只有退步让贤,牺牲当下幸福才可。于是,她沉吟许久,最后对王稚登说:“众所周知,湘兰之所以能成为秦淮群芳之首,乃是你一手提携之功。更何况今晚,若不是你出手相救,湘兰恐怕早已惨遭不幸,就连这羡兰楼也会被夷为平地。湘兰应当以身相许,从今日起,你便该改口称我为岳母娘了。”
王稚登听了此话,心中五味杂陈,好不自在,好不开心。他逗趣道:“这些乃是天公安排,随缘而定,我等不可强求。”马慕薇送与王稚登媚眼一枚,无可奈何地撒娇道:“你是为人师表的东宫侍讲,喜新厌旧亦是理所应当。”
王稚登顿觉尴尬,然而就在这谈笑间,湘兰的曲线,湘兰的风姿,湘兰的秀脸,忽然在他眼前清晰起来,那婀娜多姿的倩影,映衬了其一代名妓的风采。想来,二人卿卿我我,暧昧多年,始终未成正果。如今若以纳妾为名,容纳二人情感寄托,岂不是好事?由是,王稚登心满意足,更是感激马慕薇的开通,于是对她深深一揖,调笑着说:“多谢岳母成全。”
马湘兰听二人对语,不由得红了双腮,如今她早过了豆蔻年华,然而春心荡漾,不逊于少女怀春,如同一塘宁静之水,只要微风吹拂,自会荡起余波。此情此景,令马湘兰粉颈低垂,无声胜有声。
一分才思三分情,常言道:风流才子,才子风流。殊不知才女尤为其甚。马湘兰智慧超凡,又慕才心急。其艺术特长以及知名度,全仰仗王稚登一手提携。情欲自是人天生与俱,马湘兰早就迷恋这位才子,只是碍于王稚登和马慕薇的特殊关系,名分攸关,自然不敢痴心妄想。故而一直听从马慕薇的出言,明知她是身不由己而转让,但毕竟正是自己所求之夙愿。在马慕薇的鼓舞下,马湘兰亦是羞答答地耷拉着脑袋,心头则像鹿儿一样乱撞,上齿轻咬薄唇,两手轻捏衣裙玩弄。这一副含情脉脉的样子,更是显得娇姿妩媚。
马慕薇毕竟是忍痛割爱,心中自不是滋味,于是她诡秘地对王稚登笑笑,又瞪了马湘兰一眼,便知趣地走了。
入夜,马湘兰的闺房中,多了王稚登的身影。这风流才子便成了她的“入幕之宾”。
房中静谧,伸手不见五指。一个是情场风流人物,一个是含蕊娇花,虽然年龄悬殊,然这天壤之别,却未将二人心思相隔,而是依仗才思的牵系,异性的磁引,如鱼得水,干柴触火,情急性烈。王稚登伏于马湘兰身上,但看那玉体横陈之美,如同一奇美的小马,相形比肩,彼此扭动身躯,享受春宵一刻。你死我活之下,醉生梦死,良宵不尽,晓明迭现。
蜜月虽快,然而这沉醉于床上的男女,却度日如年。送走烈日,迎来皓月,二人沉浸在这恋水情海之中。马湘兰和王稚登同眠以后,生活如同一只短笛,更加明快靓丽。二人不是夫妻,然而沾染这偷情窃欢之嫌,却也绝非夫妻关系可曾比拟。
这短暂的风云际会,令二人终生难忘。那段光景,他们相依相随,不离不弃。马湘兰在王稚登的陪伴下,多次前往玄武湖边,鉴赏兰花和修竹的各种不同形态,画下二十四幅姿态各异的兰和竹。王稚登也专门请了著名的雕刻圣手何震,为马湘兰精心刻制一枚方印,名曰:“听鹏深处。”王稚登毕竟是父辈之人,对这个心肝宝贝关爱有加,他意犹未尽,又托人去湖州买了一方歙砚,刻制了心心相印四个字。
马湘兰才思敏捷,整日沉醉在新婚燕尔的甜情蜜意中,自己绣了鸳鸯戏水的手帕,并在上面刺绣了“锦使情文”:
百谷之品,天生妙质。伊以恵侬,长居兰室。
因王稚登字百谷,又名王百谷,故称之为“百谷之品”。王稚登收下这份情物,不由得紧握马湘兰的手说:“我阅人多年,但从未见过一个女子有你这等才华,恐怕是六朝古都的精华,都汇集在你身上了。那钟山、玄武湖的灵秀,也都凝聚到你的血液之中。”
马湘兰笑曰:“你总是把我捧在手中,倘若我被捏伤了,你心疼否?”王稚登忘情到深处,拥马湘兰于怀中,送她一阵长吻。
这短暂的情,这不了的情,这毒物般的情,让马湘兰和王稚登渐渐深陷其中,难以自拔。天地之外,便是他二人相逢缠绵之处。怎样苦命鸳鸯,难得善终,今日潦草相会,他日魂将何处归往?
满城阴雨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古人论情,常重内而虚外。内,便是精神相通的愉悦;外,则是肉身相守的安稳。多少男女,皆在这一内一外间,徘徊不定,恨之悠悠。起风落雨,两心互相惦念,亦是互相埋怨。相聚之时,纵然美妙难忘,却也终究寥寥数笔,一纸空谈,反复之间,终成一帘幽梦。
马湘兰和王稚登的鱼水之欢,激发了不轨之徒的嫉妒和毁谤。首先发难的,便是南都御史沈宣,他呈奏了王稚登一本罪状,尔后还当着众人,发布了一则讨伐檄文:
弃之不顾诰命夫人,堂堂东宫侍讲,竟然夜夜嫖妓,日日掠色,一个讲经书授大意的书香大雅,竟然下流无耻到此种地步,是可忍孰不可忍。
随后,福王朱由菘,因绑架未成,心怀怨恨,也紧接着参了王稚登一本:
秦淮歌妓马湘兰,素以色相拉拢腐蚀朝廷命官,骗情骗财,弄得人心惶惶。眼下,她们以惯用伎俩勾上东宫侍讲,显然是在陛下脸上抹黑,试问,一个与妓女姘居的无德之辈,还标榜什么德高望重,吹嘘什么孔孟之道?
朱由菘黑白颠倒,称其对马湘兰作审查,竟然被王稚登半途劫回,包庇有加,纵情淫乐。
再下来便是江宁知县,此人趁机兴风作浪,让徐天有到处张贴“黄告”,无耻诽谤马慕薇和马湘兰,称其“老鸡孵小鸡,逼得王流涕。欲想看稀奇,石榴裙唱戏。”此外,徐天有还谎称自己与马湘兰相好多年,王稚登无非是一只绿头乌龟罢了。
最后是墨词郎发难,他向阉党地方魁首报告,称马湘兰以尿骚羞辱魏忠贤,欺相之实,该当何罪!
一时间,乌云压顶,正如王稚登所言,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舌头压死马湘兰。
王稚登被逼无奈,只好半夜三更如同做贼一般钻入羡兰楼,与马湘兰痛斥恶境凶险。此时,王稚登的发妻赵氏,通情达理,怜惜丈夫,几次出谋献计,欲将马湘兰作为小妾纳入家中。然而却遭到其父赵志勇的反对,将女儿骂得狗血淋头,不敢再提。
赵志勇为上河举人出身,一直以王稚登这个乘龙快婿为傲,虽然年已八旬,依旧精神矍铄。他为此特地训诫了“越轨无羁”的王稚登,并一针见血地说:“如今你登上东宫侍讲这等高位,乃是祖宗的阴德所积累,亦是赵王两家的公德。现如今你以这般年纪,迷上一个供万人消遣的娼妓,还要否祖宗的颜面,顾否结发夫妻的情分?”至此,赵志勇要求赵氏对丈夫严加看管吏,不准其拈花惹草。
赵志勇不顾自己为岳丈的身份,竟然假借女儿赵氏的名义,在王家布下道场,放焰口,为王稚登驱妖除怪,扬言王稚登中了邪,被鬼怪勾去了魂魄,最后令家丁整日看守,不让其迈出家门半步。王稚登受到此等折磨,加之礼教与身份的约束,夙夜忧叹,唉声叹气,不到半月,人已憔悴不堪。
心病还须心药医。赵氏为了挽救丈夫的精神意志,决定让王稚登和马湘兰幽会一次。她派了心腹来到羡兰楼,找到马慕薇商议此事。马慕薇闻听王稚登病重,也眼含热泪说:“大人病入膏肓,湘兰亦是茶饭不思。这对可怜鸳鸯,若是不解相思之苦,恐怕要出人命大事。”
这日傍晚,秋风秋雨,路上行人甚少。此时,一顶乌棚小轿,从花园的后门抬进王家。王家的两个家丁过去一看,内中是一个头戴方巾、身穿长袍的男子,于是放松警惕。赵氏闻声出来,说:“这位宋先生是特地请来的名医,来为老爷诊治。不必转告赵老爷子。”说完,赵氏打着伞,将小轿引到花房后面的房舍之内。
此处堆满鹅卵石,闲人很少走动,外围是一片桦树林,雨后湿漉漉的黏土,陷得鞋子难以拔出。小轿将来人送到,便由轿夫抬着从原路返回。